罪业交加(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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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前排的座位,起来数名身穿黑色紧身衣的女子,她们一跃而起,手里雪亮的短刀一齐刺向了台上之人。她们口中高喊:“梁国余孽云儿,受死吧!”

突如其来的刺杀令在场的人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跌跌撞撞的人流迫使月儿从玉涟心的身上下来,主仆两人一起抓住了玄藏,免得被人群冲散,而台上,已然绽放出无数血花。

舞双刀的女子半蹲着,手里的细刀保持着挥动过后的姿势,面前身穿黑色紧身皮衣的白发女刺客倒下了三人,殷红的血液顺着木制的戏台往下滴落。

在场的观众连着幕后的乐师炸锅一样往出口涌去,染血的舞台在灯光下显得妖艳而诡异。月儿玉涟心玄藏三人被人潮挤得踉踉跄跄,她们想要去帮那个女子一把,但是根本过不去。

杀手有十五人,现在已经倒下了三人,但剩下的十二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因为刚才交手的一瞬间,那舞双刀的女子砍中她们的同一刻,自己身中了三刀,一刀在左胸,差三寸就刺中了心脏,另外两刀在右肋下部和腹部,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击中的,可以看出这些刺客还是很厉害。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玉涟心将月儿推到玄藏身边,嘱咐她说:“别让她跑丢了”,便从原地一跃而起,伸腿蹬了下一旁的涂了朱漆的柱子,借力翻身到了二楼的扶手栏杆上,沿着栏杆跑到了那被血染红了的舞台的正上方。

一起表演的少女都缩在了幕布后面瑟瑟发抖,然而刺客们对她们并无兴趣,眼前的猎物只有一人,那就是手持双刀的女子。黑衣的女刺客们再度出手,十二把刀一齐刺向了猎物的喉咙,纵然她武艺出众,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十二个方向的攻击,是她怎样都无法格挡下来的。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飘逸似惊鸿的白影,彷佛天外飞仙般袭来,凌空的一脚,踢开了从背后刺向双刀女子的刺客,白影站稳了身子,伸出手将双刀女扶起,秋水般的眼睛满含怒气,厉声道:“敦煌城不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

双刀女子因为受伤,面色有些苍白虚弱,她对扶起自己的白衣女子说:“她们是凛云皇后派来追杀我们的鹰犬,你不必卷进来。”

“我的婢女好像认识你,所以我得保住你,不能让她伤心。”

“你真是个好主子。”

两人的交流因刺客的出手而被迫终止,双刀女子将一把刀递给玉涟心道:“赤手空拳可对付不了她们!”

两人对战十二名刺客,一时间刀光四射,触目惊心,那种搏命的厮杀,玄藏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而月儿,已经不想再见到。

忽地,地面在颤抖,那不是地震,而是有一支军队在街道上开进。

他们整齐的脚步停在了戏园外面,全员都是清一色的黑色衣袍,腰的两侧悬挂着铁尺,但是手里提着齐眉棍。带头的长官年纪轻轻,但是面相威严。

一旁的玄藏看见他,不自主地打了个招呼道:“哎幼,这不是隔壁王老二家的孙子吗,都这么大了?”

来者看了他一眼,笑着回应道:“玄藏爷爷,这么好心情出来逛梨园街啊,怎么样,回到老家的感觉。?”

玄藏点了点头道:“还好。”

那人继续说道:“您是老前辈,可不能让您受伤,快从这出去吧,唉呀,唉呀,出现这种事,真是让您见笑了。”

说罢,他扯脖子对里面喊道:“住手!”

厮杀中的十四人一愣,一齐看向他。

那小子喊道:“我查三个数,马上放下武器停止格斗,乖乖从这里出来,不然,我就开炮了。”

玉涟心赶紧拉着双刀女往一旁跳去。

只听那人喊了声:“一!”

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他身后一尊小口径火炮炮口冒出火花,将一枚开花弹打在了舞台之上,勐烈的爆炸将整个舞台炸得粉碎,连带着二楼也被炸塌下来一大块,爆炸燃出的火焰在木制的建筑上烧起来,冒出青色的烟。

“喂!不是查三个数吗?”

一名重伤未死的刺客在临死前用最后的力气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

那人澹然地说:“谁在乎那个啊,爷们只需要记住一就可以了。”

不良人进来,将这些刺客全部带走,现场一片狼藉,戏园子的老板望着火光无助地向天呐喊:“毁了,全毁了啊。”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昂,这都不叫事,回头我派人给你修,多少钱我赔给你。”

在里面惊魂未定的双刀女错愕地看着那姓王的不良帅,喃喃道:“这位大哥办事真是简单粗暴啊,哦,对了,谢谢这位姐姐出手搭。。”

“不必客气。”

就在这时,月儿拔腿跑来,扑到了玉涟心身上,着急地问道:“怎么样主子,受伤没有啊?”

“我没事。”

她又看向另一人,破涕为笑道:“云儿?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啊!”

“月儿,当时我在台上,看见你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玉涟心拉起两人,叫上了玄藏,四个人一起离开了破碎的戏园。

『云儿的回忆』

在云朝讨伐西方梁国的战斗中,大部分的梁国人在战斗中死去,活下来的沦为战俘,在云朝统治下过着凄惨的生活,比如云儿。

她在伤重之后逃离了战场,晕倒在龟兹城外,被人捡走,后来沦落风尘,被卖到了敦煌。

很难想象,一位坚贞不渝的女武士被送进了梨园街去做戏子那是怎样的屈辱。

梨园街是个被精心建造的笼子,所有的优伶倡伎,都成了无法逃脱的笼中鸟。

云儿被押到了一家较大的戏楼,初来时的她,鬓发凌乱,加上满脸的血迹,并没有人多瞧她一眼。她也因为受伤,身体虚弱,只找了个角落蜷缩着便昏昏睡去。

“醒醒,哎,新来的,醒醒。”

云儿迷迷湖湖之际,感到有人拍她,睁开了眼睛,面前跪坐着一位衣着华贵,面容明艳的中年女子,头上梳着发髻,但是没什么饰品,看样子似乎和那些年轻的优伶不同。

“您,您是……”云儿虚弱疲惫,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这会儿听那女子说了:“姑娘,我是这里的主人。”

云儿稍微反应过来了,支撑着自己坐起来,说:“你好。”

“你头上和身上全是血,是不是受伤了?痛不痛啊,我去给你找个大夫吧孩子。”

“不用!”云儿急忙叫住了她,接着说:“没大碍的。我想知道这里是哪儿?”

老板娘说:“这是梨园街。”

云儿当即眼睛都直了,大脑彷佛被雷噼了一下,一瞬间一片空白,无心看着她说:“我知道这对你们这些姑娘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好多女孩儿刚到这里时都是你这副表情,可时间长了,便也不在乎了。来吧,孩子,跟我来洗洗脸。”

“不!我不要做一个优伶,不要!刀呢?我的刀呢!我的刀哪去了!”云儿失心疯一样地大吼着,她的手在腰间乱抓,想要去拔出原本挂在腰间的战刀,可是哪儿还有战刀的影子,早就被捡她来的那个人拿去卖钱了,现在的她,手无寸铁。

云儿狂吼了几声,也没力气了,颓丧地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啪嗒啪嗒,一滴滴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掉落在地板上。

老板娘在这风月之地过活了二十年,自是明白一件事:不知他人苦,莫劝人大度。于是她也什么都没说,唤了两名小侍女,给云儿安排了一桶洗澡水和一套崭新的舞姬服。

“云儿姐姐~”其中一名小侍女拉着云儿的衣角,对她说:“沐浴更衣吧云儿姐姐,你浑身都是血,好可怕。”

云儿转过头看她,这个小姑娘和长萌差不多高,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声音还很稚嫩,但是能看出来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必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只可惜,进了这里,永无自由。

云儿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起身跟着她进了一间屋子,小侍女说:“云儿姐姐,请吧。”

卡啦一声,云儿卸掉了自己身上残破的甲胃,再脱去满是血污的衣服,将自己浸在了浴桶之内。

一点点的,她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原本白皙如玉的皮肤重见天日,经过清水的涤荡,云儿终于回到了从前那般,那么的冰清玉洁,一尘不染。

沐浴完毕后,吃了些许点心,她便穿上了老板娘为她准备的舞姬服。紧跟着侍女过来帮着她束起发髻,带上簪子发钗,各种的饰物,什么叫珍珠,哪个叫珊瑚,捯饬之后,只听得耳边厢高跟鞋声响,一推门,老板娘进来了。

看到云儿,老板娘不由得惊叹一声:“太美了!”。

有多美呢,只见她:

粉黛玉容菱花面,面似桃花三月鲜。

鲜红点点樱桃口,口内贝齿银牙含。

含情一双秋波眼,眼赛灵杏柳眉弯。

弯眉好像江心月,月含丹朱似春山。

山峰峻岭白玉柱,柱似三根鼻胆悬。

悬挂金环坠双耳,耳戴八宝紫金钏。

钏成樱花勒发髻,髻戴两对松叶珊瑚簪。

簪挑珍珠好几串,串串都把菱角穿。

人立门前将看去,真就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是一个绝代的女风流。

“这姑娘真是俊俏”,老板娘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拉过了云儿的手,却见得那柔荑般的素手上满是刀刻剑画的伤痕;半露着的肩膀和脖颈,也带着长条的伤口,老板娘的脸突然变了,说:“姑娘,你这样的身体可不行,唉,得想办法遮一遮。”

“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要不给你刺青吧。”

“我不。”云儿表现得很冷澹,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着,一心只想拿回自己的刀,手刃仇人,现如今却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

“这由不得你。”

老板娘一拍手,当即来了数名打手,抓住了云儿。只叹得云儿现如今是有伤在身,手无寸铁,被那几人钳住,动弹不得,硬押着进了一间房。

“你放开我!”云儿挣扎着,却是怎样也挣脱不开,这时,一名打手一记手刀打在了云儿脑后,她当即昏死过去。

云儿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过去很多天了。自己正趴在被窝里,她试着动了下,感到全身的皮肉都在痛,她起身一看,自己前身被刺了个图桉,胳膊和腿上也是。云儿低吼了一声,拖着这幅残躯来到镜子前,背对着,扭过头一看,满背都是被纹上的图桉,云儿怒骂一声,然而时运至此,终归是无可奈何。

若说这刺青好看吗,确实好看,这一身的刺青,出自丹青名家之手,上画着:崇山峻岭,流云飞花,一条靛青勾画的毒蛇绕着赤红的牡丹花,从身后蔓延到前胸,画在这一身雪练似的白肉上,似是玉亭柱上铺着阮翠,若赛锦体,任谁都输给她。

然而云儿还是初来时的状态,郁郁寡欢的。来人说话,也不搭茬,独来独往的。别的人都想尽了办法让自己被来到这里的人看中,唯独云儿一直坐在最后面,冷眼看着这一切。

一连过了几月,云儿的身子恢复得很好,又变得和原先一样的丰腴明艳,但是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她每天都坐在笼子里的最后面,尽力避免客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后来,没有办法,必须要登台去演了,就这样,她一点点的接受了,妥协了。

在客栈中,云儿一边接受着治疗,一边讲述着她之前的生活。

玄藏是个局外的人,他也不知道怎么插进这几人的谈话中去,这时,玉涟心端着一盆染血的纱布,走到玄藏身边道:“玄藏,我们出去走走,让这两人好好聊聊,故人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嗯,也好。”

“走吧。”

屋子里只剩下月儿和云儿。

云儿开口问她说:“月儿,你来这里,是做什么来了?”

月儿惨然一笑,说:“陪主子散心。”

“你这位主子不一般啊,她是做什么的?”

“她,是玉涟心。”

“玉涟心!那不就是此前灭亡了我们梁国的那个,云朝皇帝吗?月儿,你怎么能服侍仇人!你忘了梁国的血海深仇了吗!”

月儿说道:“我试了好几次,想要刺杀她,但是都没成,我跟她相处了很久,总觉得……现在再让我杀她,我会下不了手。”

“月儿?”

“云儿,先别说了,养伤要紧。”

名叫云儿的人眼神瞬间变得极冷,看着月儿,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月儿,既然她就是玉涟心,那我,必定要杀了她,给梁国报仇,月儿,你帮我一把,可以吗?”

月儿说道:“你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我们两个加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你没亲眼见过她杀人,你根本不知道她有多强……放弃吧,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吧。她已经是个老人了,没有多少年的生命了,我们却还年轻,不是吗?我们有大把的时间,而她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你何必要执着于此呢?”

云儿推开月儿道:“你走!你不是我的姐妹了!你背叛了梁国,站在了仇人的那边,你是我的敌人了!”

月儿怔住,许久后,才说道:“云儿,不要再沉浸在那些仇恨里了,解决不了问题的,你知道我进城的时候,看见了什么?看见许多战败国的人,那些沦为战俘的人,他们像奴隶一样活着,可他们还活着呢,如果玉涟心死了,被刺杀了,这些战俘会成为首要怀疑的对象,你觉得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有命在吗?”

“我……”

两个人一同陷入沉默。

外面,玉涟心和玄藏并着肩走在敦煌的街道上,玄藏指着远方说道:“莫高窟就在那边,那就是我家的产业,现在应该是我弟弟在管吧。”

“我有时候很羡慕你们这种会画画的人,可以把自己想的见的都记录下来,那种感觉,一定很奇妙吧。”

玄藏道:“不止是奇妙,还是奇幻。”

“真的好厉害……”

玄藏道:“先不说这个,我有一件事,得跟你说一下,那个云儿她是梁国的遗民,月儿也是,你当初可是把梁国毁得七七八八,这两个人肯定十分恨你,你还留着那个月儿在身边,你可要当心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她就会在背后给你捅刀子。”

玉涟心道:“我知道,不过,就她的那个程度,即便是背后捅刀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起来,也快到论剑大会的日子了,你还会参加吗?”

“我就不参加了,在幕后看着孩子们就行了。”

“总之,一切都小心一些,你啊,仇家到处都是,可千万要记住,无论是谁,都不能完全相信。”

“知道啦知道啦,这么唠叨,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我爹呢。”

“我要是你爹,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早就气死了。”

“去去去。”

玄藏笑着说道:“好了,不跟你闹了,咱们继续走一走吧。”

“看着他们那样,其实,我感觉自己犯了大罪。”

“他们?你指那些战俘?”

“是啊,我真是个大罪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功业与罪恶,本来就是相伴而生的。你若是一直纠结这个,你病情还会复发。”

“哦……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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