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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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期,我都和村里人一样,忘记了日生还是林溪的村民,直到他重新回到阔别二十年的村里。就像所有离开林溪终又回到林溪的人一样,他们因为离开而被人忘记,从林溪的生活版图上消失;然而,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们又突然出现在村里,走在林溪的土路上,一张陌生的面孔,张口却是村里特有的乡音。这时,人们发现,他们的身上已经带着世间沧桑的经历与几多生活的故事。

日生有个绰号叫蝌蝌嘟。蝌蝌嘟,是林溪人称呼青蛙蝌蚪的土语。日生就像那成群结队在水塘里游走的黑点点似的,总是给人一种肉乎乎的感觉。也许这绰号和他慢腾腾的性子有关。在我对他早年的印象中,他是个活得疲疲塌塌的人,大大咧咧,有着六月天都不会生痱子的软脾气,整天都是一幅不得要领的样子。村里人有事没事地拿他开玩笑,嘲讽他怕老婆,他也从来不计较。他行动迟缓,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迷迷糊糊,仿佛刚刚从一场醉酒中醒来,或被一个什么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他整个身体也的确如他的绰号,像一只肉乎乎的蝌蚪:细圆的脑袋,生硬地栽在一段松松垮垮的躯干上,一双外八字的螺旋腿,站着时都像是骑在马上一样跨着,似乎让人担心,他要非常吃力方才可以让身体转个身。

我想起小时候与孩童们嘲讽他的情景。常常是在村口,看到日生腆着个大肚子一步一摇远远地从田埂上走过来,我们一群黄毛小孩立刻在土路两边列队欢迎,口中齐声高喊着他的绰号:“蝌蝌嘟!蝌蝌嘟!”童声稚气而清脆,宛如多年后孩子们被安排列队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时的情景。在林溪,大声直呼一个人的名字,是对人的不恭,更何况高喊一个人的绰号。而对他,孩子们却引以为乐,逗笑嬉戏,乐此不疲。我们这样喊他没有一丝羞耻感,而他被喊似乎也没有羞耻感。在林溪村可以如此让人公然嘲讽的人,除了世根就是日生。

日生和我父亲同辈。据父辈们讲,他年轻时候其实是个很阳刚的汉子,有血性有脾气。从五十年代大修狮子口水库、1958年去萍乡大炼钢铁,到人民公社集体种田、劳动竞赛、参加“文化大革命”批斗地主,他都是活跃分子和先锋,甚至为村里赢得过荣誉。他当年的一些先进事迹至今还在村里流传。比如,他在寒冬跳进狮子口水库摸鱼给修水利的民兵们打牙祭,差点冻死;他与人打赌,二十分钟内将快孵成小鸡的一窝鸡蛋烤熟吃光,等等。

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离开林溪的。那时,他老婆已经接连生下三个女儿了,而他要生的儿子却还未降临人世。这将他生活的节奏全打乱了。按照政策,他生第二个女儿时就罚了款,生下第三个女儿时,按照政策,他老婆无论如何都是要结扎的。乡计生办的干部来催过若干次,他带着一家大小躲起了猫咪。那次,计生办组织了一批干部浩浩荡荡开进了林溪,准备一举拔尽所有计划生育“钉子户”。他们先是到清仁菩萨家,催他已生两个孙女儿的儿媳妇去结扎。清仁菩萨眼看着断子绝孙而自已一身大本事就要后无继承人了,他两眼发绿,独自坐在八仙桌后,吆喝着要乡干部上前到他手上取罚款。浩浩荡荡的一队乡干部,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因为大家都惧怕他的那身绝世功夫——有的地方叫“抠”,有的地方叫“五百钱”,而在小说和电视剧中则叫“点穴”。之后,这一支受了窝囊气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地开赴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日生家。日生蝌蝌嘟早已人去楼空。乡干部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长长的晾衣篙,不到一个上午,便将两间瓦房的屋顶扒了个精光。碎瓦满地,春天明媚的阳光从屋顶无瓦的椽木间照进屋里,屋里一片明亮,一片狼藉。

日生最终也没有出来收拾残局,哪怕是收拾一下那几件还可以用得上的破衣柜。他从此在林溪消失了,连同他全家大小,杳无音信。几年后,村里第二次重新划分责任田,再也没有他的名字了。据他的堂兄弟们说,他去了邻县峡江县的山区,在那里帮人家垦山种田。

二十年后,他带着一米八的儿子重新出现在林溪人面前。儿子英俊潇洒,在林溪绝无第二人。这时的他,头发已经斑白,身体也瘦了不少,但眉宇间却有难以掩饰的满脸自得。也许是长年的辛勤劳作,他当年那种肉乎乎的慵懒气不见了,代之的是浑身的健壮、干练。他带着儿子一一造访了林溪每一户人家,脸上洋溢着儿子所带给他的自信和满足。林溪重又接纳了他。人们分给他土地、给他房屋借住,使他重又成为林溪的村民。林溪村里土地被征了,土地补偿款一分不少地分给了他。他在林溪的后山上建造了一幢三层的洋房,在阳台上还贴了光洁的瓷砖。从此,日生二十年的漂泊生活终于宣告结束。他用去二十年时间,绕了一圈,终于又回到了林溪。

村里再也没有小孩在路边叫喊他的绰号取乐了,他的绰号在村里几近失传,他的尊严正和他儿子的身高一样受到林溪人的认可和赞美。

然而,死亡却过早地光顾了这个可怜的人。

日生蝌蝌嘟是在大年三十晚上去世的。在农历新年的钟声敲响之际,他六十岁的生命便戛然而止,这与他一生颠簸流离的命运恰好形成某种对称的隐喻。

那年大年初一早晨,林溪村笼罩在了一种不祥的氛围之中,撕声裂肺的哭声在此起彼伏的迎接新春鞭炮声中响起,让那个春节变得非常诡异。村前屋后,草地上薄薄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纯洁的白雪映着各家各户门前火红的春联,美丽热烈,空气中冷嗖嗖的北风还在一个劲地刮。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降临,在林溪,这应是个年味十足的祥和春节。当人们发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冷却了,没有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扭曲的脸孔,一切和他熟睡了一样。而和他睡在一起的老婆还一息尚存,很快被人们送往市医院里去了。

他是在自己刚入住一年的新房子中去世的,煤气中毒。房子刚做好不久,他还没来得及在自己安稳下来的家中享受几天。这栋新建的三层楼房,不像多年前他那不避风雨的瓦房——拥有一间遮风挡雨的房子是他一辈子追求的生活理想。除夕夜,他和妻子、十六岁的儿子——三个女儿已经嫁了——在新楼房里看完电视,就去睡了。雪后,乡村的夜晚格外寒冷,他把烧得正旺的蜂窝煤碳火搬到自己的卧室,这既是守岁的遗俗,也是取暖的需要。而正是这盆碳火要了他的命。密封良好的新房子已远非他住了几乎一辈子的简陋瓦房,空气渐渐稀薄,煤气渐渐浓烈……对于大字不识一筐的日生而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世上有所谓煤气中毒这回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洋楼建起来的同时,他烧碳火守岁的习俗也应该改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眼看就要安稳下来不再漂泊的晚年生活自己却无缘享受。

村民们穿着新年的光鲜衣裳,围在他家的门前劝慰他崩溃了的儿女。老人们教他十六岁的儿子,按照村里的习俗给日生换上寿衣,再请村里的“八仙”将尸体抬到众厅,然后按照步骤,春节后办理丧事。丧事办完不久,已变成植物人的日生妻紧接着也在医院去世。一个十六岁的儿子接连办完两起丧事,然后离开林溪,跟着自己的姐姐到广东打工去了。

日生在林溪来了,又早早地去了,他所留在林溪的,除了一个聊以自豪的儿子和一幢平日无人居住的楼房之处,再也没有什么。他的故事在林溪流传了几年,很快就被更多更离奇的网上故事、电视新闻之类所覆盖,如今再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提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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