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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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菩萨,是他的绰号。

无论什么时候,黄金都是富贵的象征。每当我听村里的人带着揶揄的语调喊他的绰号时,我总是想到一樽用黄金铸成的观音菩萨,金光闪耀;总是联想到财富、阔绰这样的字眼,想到城里人那种优雅的、轻松的、体面的、干净整洁的生活。如果你不是早先熟悉绰号后面的他本人,无论你有多大的想像力,也难以将如此金光闪闪的绰号同眼前这个脸膛发黑、胡子拉碴的灰色老汉联系起来。

所幸的是,他通身上下,确实有两样像金子一般发光的东西。一样是深嵌在他黑脸膛上的滴溜溜转的细眼珠子;一样是在那身洗得发旧的、不知是由于身体太瘦还是码子太大而显得有些宽大的旧军装上,有一排闪光的黄色扭扣。虽然这排扭扣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最底下的那一颗,但的确,它们镀着金色的漆!当黄色的军装在他劳作后沾满油渍的时候,它们更加闪烁着夺目的金黄的光,成为他全身上下最接近金子的东西。

村里人进进出出,进一句“金子菩萨”,出一句“金子菩萨”,笑呵呵地地直面称呼他、喊他、揶揄他,他也笑呵呵应答。

我得先从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细眼珠子说起,因为这是他一生丰富多彩的一个重要基础,更是这个誉满乡村的绰号的重要源头,就像田头沟渠里阳光下闪动着的清水,追本溯源,你总会找到一个蓄满清波的水库。村里那些善察人世的老人说:一个人眼珠子转动的频率,基本上是一个人的智商。这一点,在他身上得到了确切的验证。他智商过人,眼珠子也转得特别快。人家一说个什么事,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面部的表情,而是他眼珠子的迅速转动,几秒钟之后,眼珠子停下来,他面部的肌肉表情才突然出现。在乡里,他出了名的聪明。他总能在别人看不到机会的时候看到机会,在别人注意不到厉害关系的时候注意到厉害关系。比如,在城里的反季节蔬菜还不是很常见的那些年,他会在五月苞(一种毛豆)还没有完全饱满的时候就去摘收,然后提到市场上去卖,别人看来他损失了不少产量,但他却因此卖了个特别高的价钱,比村里其他人卖饱满的毛豆挣的钱多得多。又比如,他在村里总是第一个用那些新的化肥农药产品,如90催长素、多号矬植物生长激素、杀草剂等,省了不少劳力,却使庄稼长得格外壮实。据说,由于聪明过人,他与人打交道,从不会吃亏。所以,细心的人就会发现,在他那桶聪明的溶剂中,其实还掺兑了不少狡猾的成份。但这些并没有影响他诚实的信誉。对他的信任,隔壁邻居们从来没有谁打过折扣。他始终是乡村庞大的老实巴交农民群体中的普通一员,从来没有离开过。

早先,在人们还没有赋予他这个闪光的绰号的时候,他是以一个能干者的名气享誉乡里的。作为乡里的名人,不少人都认识他。乡里赶集时,常常冷不防有人在后面拍一下他的肩膀招呼他:“老兄弟,当闹啊!”后来,他当上了村干部,常常在村部破旧的小楼前走来走去。但他却仍然和和气气地与人搭话,没有一点官架子。他既不是村支书,也不是村主任。当然,由于性别原因,他也不可能是村妇女主任。他并无多少文化,自然也当不了村委会会计。他就是村干部,好像没啥职务,即使有,也可能只是民兵营长和团支部书记之类的虚职。可这样的虚职,谁会记得住呢。大家仅仅知道他是村干部而已。人们常常看到他在村前那条狭窄的土路上经过,穿着一双中筒的黑套鞋,好像刚刚从地里劳作回来,或是刚从村委会开会回来,手上还沾着泥土,嘴角叼着一根低质的香烟,不时喷出一股浓烈的烟雾,遮去了半边脸。

尽管聪明有余,可是直到九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商业浪潮蔓延到乡村时,他的胡子开始花白了,没有赶上发财的大好时机。加上他的诚实,又生在林溪这样的偏僻地方,他的生活和大多数人一样贫困而又安稳。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瓦房,交通工具是九十年代以来一直都在用的自行车,他想要摩托车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

在开发区还没延伸到林溪村的时候,楼房和摩托车,算得上是乡村的两大体面之物。他差一点将两者一并拥有了。只差那么一点儿,他就要将三间瓦房掀掉建造一幢三层的新洋房、要买本田摩托车了。可他终于没有造成房子,也没有买成摩托车,却落得了一个日后挥之不去的笑柄。

那事我得从头说起。

那时他还是受人尊敬的村干部,人聪明,说话有份量,村里哪家哪户有个家长里短,都爱找他评理说情。最终,他往往凭三言两语就消弥了那些婆媳之间、兄弟之间的疙瘩。

那天他正在劝说村里一对吵架的夫妻,老婆派人来要他回去,说家里来了两个陌生的外地人。在这地方,村里来个陌生人,比黑母猪生了白猪仔都少见。他细小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好几个来回,心里还来不及琢磨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便立即撇下那对劝说得快要和好的夫妻匆匆赶回去了。

果然有两个不认识的人站在大门口。一个高瘦,一个矮胖,操的是普通话,但不太标准,有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两人自称从南京来,是为了完成祖父的一桩心愿。来者首先问这个村子是不是林溪村,然后又问村里是不是有一片叫李家岗的田岗。他都一一如实作答。最后,两个南京人把他扯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了他们的想法。南京人说,他们俩是堂兄弟,他们的祖父是当年的国民党军官。最近,祖父在台湾去世了,一生都没有再回过大陆。临终前,祖父从台湾寄回来一封信,信上提到,他当年与共军混战兵败,路过林溪村,因为来不及转移,祖父便将随身携带的两个纯金观音菩萨就地掩埋在了林溪村李家岗的一棵油茶树下。他祖父老人家以为有生之年还可以亲自回来寻找,所以一直都没敢说,直到临终前才说出来,要让他们堂兄弟两人找回来,一人一个平分。如果他能帮他们找到金子菩萨,他们愿意重金酬谢。讲完来意后,两个南京人还补充说,为了稳妥起见,他们特意找到他这个当村干部的,恳请他一定帮忙,并希望他保密。他们还说,一旦泄漏秘密,找到的金子菩萨属于国家的不说,说不定还要引来杀身之祸。

看着一封盖了台湾邮戳的信,特别是那些似懂非懂的繁体字,他的细眼珠子这次转了好一会儿。疑惑、警惕、庆幸。最后,他觉得自己鸿运当头了。当天,他把两个南京人留宿下来,杀了只鸡,从市场上斫了一斤猪肉,买了两条草鱼。要他老婆好好地做了一顿美餐。晚上本来想好好喝点酒感谢一下财神,不想南京人却以“事关重大,不敢喝酒,等事办成了再喝也不晚”为由,滴酒不沾。这天晚上,他哪儿也没去,早早关了门,也不让别人来串门。

第二天一早,他带上两个南京人,按照信上描述的地址特征去李家岗找金子菩萨的下落。为防止引起他人嫌疑,他还故意挑了一担子草灰,装作去施肥的样子。果然,在李家岗那片小树林中,有一棵从根部就分成三枝杈的老油茶树,与台湾来的信中描述得一模一样。按照信中所描述的,三人开始在老油茶树根的东北面开挖了。

一阵挥汗如雨之后,他亲眼看到红色的泥土中,两个金光闪闪的观音菩萨从南京人的铲下逐一露出土面。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团黄金!他用衣袖拂去金菩萨上的泥土,握在手上,沉甸甸的。每樽起码有一公斤重!黄金就是黄金,比铁和铜要沉得多!他想,自己在林溪白白生活了几十年,每天挨着黄金过日子,竟浑然不知,简直是罪过!

三个人神秘地、小小翼翼地将金子菩萨抱回了村里。午餐,他要老婆依然做了顿好菜,还开封了那坛留了几年的老酒。三个人都欢欣得很,酒将他们的脸膛醺得陀红。

南京人终于开口了,要给他五万块钱感谢费。他们说,每个金子菩萨起码要值二十万,给五万块钱只是一个金子菩萨的四分之一,不算多,要不是他的帮助,他们一克金子也得不到!南京人一边借花献佛敬酒,一边还感谢不迭。

推杯换盏间,南京人说,想不到找到的金子菩萨这么大,只可惜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万元块钱,而且一路上花费得差不多了,怎么也支付不了这五万元感谢费啊!这可怎么办?他们三个左思右想,最后商定,先由一个人带着金子菩萨回南京取五万元钱来,等感谢酬金付了之后两人再一起回去。转念一想,又觉这样不妥。一个人抱着两个如此大的金子菩萨行程千里,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最后他们三人商定,由两个南京人先带一个金子菩萨回南京,另一个先押寄这儿,由他给南京人三万元现金作为押金,等他们取了五万元感谢费回来后,再把三万元押金和五万元酬谢费一并给他,最后才把另一个金子菩萨取回去。

他自然很高兴。看着一个重达一公斤的金子菩萨闪闪发光地放在家里,他心里踏实!不要说三万,就是给十万南京人,他也愿意!很快,两个南京人就带着他家里仅有的三万元现金,并押着一个金子菩萨去南京老家取五万元酬谢金去了。临行前,他要他老婆煮了二十个鸡蛋送给南京人在火车上吃,把两个南京人的包塞得鼓鼓的。南京人还刻意将自己的身份证号、家庭住址抄下给他留下。火车即将启动了,南京人一再叮嘱,千万别把事情告诉任何人,万一自己的金子菩萨在这儿不安全,自己如何向死去的祖父交待!

他迭迭地说:保证不说!保证不说!你们绝对放心,我这个人是很讲信誉的。

回到林溪,他一次又一次地取出金子菩萨,细细地摩挲。黄金,这么重,别看只这么一点点,还真够沉的。以前听人家说黄金很沉,没想到还真这么重啊!

一天,两天,三天……平静地过去了。他有点巴望南京人从此不再来取金子菩萨了。他甚至想好了,如果南京人突然出现,自己可不可以告诉他金子菩萨被小偷偷走了,或者干脆称不认识这两个南京人。要么,干脆一横心,做一次这辈子没做过的亏心事:矢口否认有过金子菩萨这回事!反正现在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偏偏村里的隔壁四坊不知。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一个月了,南京人还没有回来。他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越蹿越高的喜悦了。

那天,他特意到机砖厂找到我父亲。我父亲也是村干部,是他的信任的老朋友,那时,正受人之托管理村里的一个机砖厂。

“我想赊点砖!”他说。

“赊砖做什么?”父亲问。

“建房子,我要五万砖,建三间三层的楼房!”他信心满满地说。

“别糊弄我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哪有钱建房子?是天上掉下了?还是挖到了钱窖?”父亲揶揄他。

“这回还真是!”他说。为了让父亲答应他赊五万口砖,他把金子菩萨的事件经过一五一十全告诉了父亲,并要我父亲坚决为他保守秘密。

父亲神情严肃地告诉他,赶快去城里的金店验一验,看看那樽宝贝,是不是金子做的!

他神情有点恍惚,当天下午即与老婆抱着宝贝到城里去了。

傍晚回来时,从城里到乡镇的出租车上,他老婆一路恸哭,用她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找到的最恶毒的语言,一路诅咒那两个南京人,顺带还时不时地咒骂这个耷拉着脑袋坐在一边的丈夫。

铅,全是铅。南京人!金子菩萨,铅!铅,金子菩萨。五万元,三万元,金子菩萨,南京人……楼房的梦想破灭了,摩托车的梦想破灭了,刚从家门口路过的美好生活破灭了,一生的英明破灭了……

很快,人们就赋予他一个金光闪闪的绰号:金子菩萨。

村里人进进出出,进一句“金子菩萨”,出一句“金子菩萨”,笑呵呵地地直面称呼他、喊他、揶揄他。起初,他不应答,甚至恼羞成怒。后来叫的人多了,他也就认了。一生的耻辱怎么也洗刷不净了。他是个聪明的人,他懂得忘却,懂得接受生活对自己的改变。

他在乡里的名气更大了,几乎无人不晓、妇孺皆知。

慢慢地,再也没人请他去做“和事佬”了。无聊的时候,他也和细根、麽脑他们在田岗里、茶树下打打扑克,在村前屋后取笑逗乐。

“金子菩萨!”人们这样称呼他。他真实的名字慢慢被人遗忘。只是不知就里的人,难以将如此耀眼的名字同眼前这个脸膛发黑、胡子拉碴的灰色老汉联系到一块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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