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舞阳(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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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

他们两人,一同去了第三晚的拳市。

到了这一晚,就只剩下了四个人。除去小云南之外,还余下一个人叫做大天王,又有两个人是一对兄弟,分别是金敢当与银敢当。这一晚共要赛上三场,前两场分别为大天王与金敢当打,小云南与银敢当打,而第三场,则是这两场中胜了的人彼此较量,决出第一。与先前两天的规矩不同,这一天里前两场比试中胜了的人,是没有钱拿的。只有最后一场中的第一名,方有五百元的奖金。

到这时,南相与也并不像之前一样到来,告知小云南对手弱点。

两人枯坐在小间中等候,前面喧闹声起,显然是大天王与金敢当的比试开始了。卢酬却忽然觉得下腹不适,原来他有些紧张,多喝了几杯茶水,这时却非去方便一下不可了。

他和小云南打了个招呼,急匆匆地跑去方便。因深恐耽搁了小云南上场,他一路小跑着往回赶,谁想进来了却觉得装饰有些不对。细看之下才醒悟过来,原来比试那大屋附近有两座厢房,自己急切之下未曾看清,竟跑到另外一间去了。

一想清楚,他转身就要往回走,谁想这时隔壁传来一个声音:“小云南那小子,倒没想到他能走到今天。”这声音低沉嘶哑,卢酬并未听过,然而既然提到了小云南的名字,他便不由停下了脚步。

随后便听到南相与的声音笑道:“可不是,我们倒多赚了小几千。都是老大英明。”

“老大?”卢酬心中一动,能被南相与称作老大的,难道这人是蒋老邦?恰好那板壁上有一道缝隙,他凑过去细看,恰见到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上下耸动。不必问,这必是蒋老邦无疑。

只听蒋老邦又道:“先不提那小子,刚才有个大人物,要派给我们一笔生意做,他指明要大天王去,愿付三万元的报酬。”

南相与一惊道:“要大天王做什么事?这笔钱可不少!”

蒋老邦道:“要他明晚去九龙湾的十三号别墅,杀一个叫黎威士的人。”

卢酬听到这里,便是一怔,这九龙湾的十三号别墅,可不是罗觉蟾住的那个地方?可怎么又出来一个黎威士?未及多想,却听南相与思索道:“这名字好似有些耳熟。”

蒋老邦道:“无非是他们那些搞政治的人,以大天王的身手,去杀个人绰绰有余,这件事我已经应下了。我只是担心,万一今晚大天王输给了谁,被那位大人物知道,觉得他身手不够便不愿雇他,倒是麻烦。”

南相与笑道:“这个不用担心,金敢当和银敢当本来就是咱们的人,他们也知道咱们这次拳市,主要是捧大天王的,我已事先和他们打过招呼,他们是不敢赢过大天王的。”

蒋老邦喜道:“果然是你想得周到。”又道,“可还有一个小云南。”

南相与笑道:“他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老大还担心他赢过大天王不成?我看,他就连银敢当那关也过不了。”

蒋老邦道:“不怕万一,只怕万一。他一个小毛孩子,就算不赢,在台上打到了大天王几拳,看着也是不好看。”

南相与笑道:“这也好办,我有个主意……”

他说到这里,卢酬自然要仔细倾听,谁想一个不留神,脚下碰到一个铜盆,“砰”的一声,隔壁两个人同时道:“谁?”

卢酬暗叫不好,转身要走,却有五六个大汉一下子拥了进来,他出手反抗,可双拳难敌四手,纵是他会一套形意拳,却也抵不过这许多好手,身上挨了无数拳以后,便被人按到了地上。

南相与踱过来之后,奇道:“这不是小云南身边那小子吗?”便问,“你刚才听到了多少?”

卢酬紧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南相与此时尚有许多事要做,也不耐烦和他多做纠缠,便道:“把这小子捆上,先扔在这里,一会儿我再来收拾他。”

那几个大汉应了一声,寻出一条麻绳来,把卢酬一捆丢在地上,再把门一锁,独关了他一个在里面。

此时卢酬可谓是心急如焚,无奈这绳子捆得很紧,一时半会也挣扎不开。他此刻不免后悔起来,幼时只觉读书才是正事,又觉习武强身健体便好,可这时才发现,纵是鸡鸣狗盗的小伎俩,只要能挣脱开这条绳子,便是好的。

他深吸了几口气,命令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向四周张望,这个小间与他先前和小云南休息之处不同,布置得要舒适一些,除了桌椅,桌上还放了茶水。

对了,茶水!

卢酬眼睛一亮,心道若是打碎茶杯,自己便可割破绳子。然而此时外面出出进进的人很多,他生怕自己打破杯子的声音惊动他们,便耐心等待。直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进出的声音不但没有小,反而更大了起来,有人大声道:“真是邪门,那个刀子竟是把银敢当赢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道:“什么刀子,起先也是在街面上混的,我听得都叫他小云南。”

先前一人道:“,管他什么名字呢。最后居然是这个小子和大天王争第一,一想就邪乎。”

第三个人的声音就嘲笑道:“你说这话,是根本就没看怎样打的吧。小云南再厉害,那么点年纪,哪就真赢得过银敢当了?都是银敢当自己怕事,明明直接打就能赢,他偏在手指里夹了刀片,谁想小云南身上也带了刀子,银敢当哪知道他身上也有刀呢。一个不留神,反叫小云南把他手筋挑折了!”

短短一番话,却听得内里的卢酬惊心动魄,忍不住便想到那日在去九龙湾的路上,小云南给他看的那把刀客留下的刀子。可想而知,刚才台上会是怎样的惊险。然而他随即又想到南相与曾说,若小云南真赢了,必有对付他的法子,冷汗又冒了出来。

这时门外的三个人已走远了,他不再顾忌,站起身撞倒了杯子,茶杯落到地上,摔成许多碎片。他蹲下身子,背着手勉强抓起一块最大的瓷片,用力去割绳子。

只是这个活计,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容易,那捆他的麻绳本来就粗,捆着的双手又不好用力,割了好几下,手是割破了,绳子却没多少损坏。正焦急时,外面又一阵喧哗,夹杂着小云南的声音:“放开我!”随即只听隔壁门响,似乎是有人把小云南硬推了进去。

卢酬心中大急,绳子一时磨不断,他忙拿着那块瓷片,来到板壁上那道缝隙处,一边用力割,一边向对面看,只见小云南被两个大汉紧紧压住双臂,再看到他身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血痕,脸上也有数块青肿,不问可知,多是方才与银敢当比试时留下的伤痕。

只见南相与踱到了他对面:“小云南,你这可不对了啊,先前咱们说好,不能带刀子上台,你怎么反倒用刀了呢?这样吧,下一场和大天王的比试,你主动弃权,我们也就不追究你这件事。”

小云南眼睛里仿佛烧了一团火,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是银敢当先出刀的。”

南相与眉头一皱:“说这话可就没意思了,我只问你,下一场你还上不上场吧?若同意弃权,就点个头。”

他紧紧盯着小云南,然而小云南的目光里,却没有一点愿意退缩的意思。南相与眉头一皱,向身边另一个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大汉会意,一拳狠狠地就向小云南的腹部打去!

卢酬大惊,他忙用力咬住下唇,方才抑制住了脱口而出的一声惊呼。而那大汉又是一拳,向小云南的胸腹处打去,小云南被两个大汉紧紧挟住,动弹不得,到第四五拳时,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打人那大汉犹豫了一下:“军师……”

南相与道:“打啊,继续打!”

那大汉便继续动手,打了十几拳,南相与还嫌他不肯用力,又点名了另外一个汉子:“你来,继续打!”

这第二个人就没有丝毫怜悯的意思,打到后来,小云南已是全然动弹不得,地上吐出的鲜血已积成了水洼,南相与方道:“行了。”两个大汉便把小云南往地上一丢,南相与踹了他一脚,冷笑道,“有本事,你倒是继续上台啊。”

隔壁的卢酬闭上双眼,在小云南吐出第一口血的时候,一口血,也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来。

无能为力。

小云南上台打拳前一晚的那种无力感,再次浓重地涌上他的心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兄弟被一拳拳地殴打,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而他就在隔壁,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他觉得自己渺小如大千尘世中的一颗尘埃,能做的,只有一下又一下,继续用力地割着身后那段绳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绳子终于被割断,然而门却依然是锁着的,卢酬只得打上了窗户的主意,外面人来人往,他不得不等了良久,才寻到一个没人的时候从窗子里跳出来。然而此时比试的那大屋里已是人去楼空,桌椅凌乱了一地。

这时卢酬也顾不上什么,随意抓了一个人就问:“小云南,不,刀子呢?”

那人一怔:“什么刀子?”

卢酬急道:“最后一场和大天王比试那个!”

那人这才恍然:“哦,那个小子啊,谁晓得他闹什么鬼,一身的血还要上台,我看他站都站不住了,被大天王连踢了四五脚踹了下去,不知道踢死了没有。”

卢酬倒退一步,可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去找人。

他在九龙寨城里找了整整一个晚上,到最后才在他们的住处那里找到了小云南,原来濒死的小云南没人肯管,最后不知是谁告诉了田鸡和阿虎,是这两个人把小云南带了回去,又把先前那个郎中找了来。这时的小云南身子软绵绵的,一动也不能动,五官里都渗出血来,郎中一来便摇头:“这人,救不了了。”

田鸡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这可怎么办?”阿虎在一边搓着手,看那样子,也几乎要哭出来。

卢酬脸色煞白,却道:“不能就这样,送他去医院。就去玖姨那个慈善医院,那里是中医,应该更能治这样的伤。田鸡,你去外面找一辆车,阿虎,我们把门板拆下来,这个时候不能再动他了。”

田鸡和阿虎本已彷徨无计,被卢酬这样冷静吩咐下去,都觉得有了主心骨,忙各去办事。然而,就是到了医院之后,那医生也是不住叹气:“小小年纪,怎么给打成这样?”

卢酬咬着牙:“您尽力就好。”

他们在医院里一直守到天明,又从天明再次守到天黑,看着外面的黑一点点消散又一点点浓重,小云南的呼吸却越来越微弱,到后来,几不可觉。

良子也赶来了,几个人守在小云南的床前,想哭又不敢哭出声音。田鸡颤着手,去探小云南的鼻息,忽然大叫起来:“没、没气了!”

良子第一个按捺不住,哭了出来,田鸡、阿虎两个也忍不住,大颗的眼泪直往下掉。只有卢酬没有哭,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嘴里吐出的,却是毫不相关的一句话:“你……我还没给你写招牌呢……”

田鸡惊诧地看着他:“卢大哥,你、你别说胡话吓我!”

卢酬摇摇头,他只觉得头脑一片昏沉,再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只茫然地想:小云南这样的聪明,这样的俊秀,哪怕只是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他也必然会有不同的结局。

而挣扎在泥塘中的,不幸而早夭的,究竟还有多少个小云南?

也不知这样坐了多少时间,外面的黑愈发浓重,卢酬忽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田鸡以为他是要去找蒋老邦算账,忙在后面喊:“站住,你不要去送死!”

卢酬没有停:“我不是去送死。”

我只是,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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