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梦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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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与水风迎面扑来。幽篁百感交集,哽咽于胸。

原涧却无半分表情,只是默然带着幽篁闪避袭击。幽篁想说什么,忽觉背后冷风扫过,钧尘挟他的锄头赶来,正为他们扫断背后的追袭者。

“兄长!”他听见钧尘惊呼一声,忙侧颜去看原涧,却发现对方脸色惨白,眼中神色虚散,晃然跌落下去。幽篁连忙支撑住他,在钧尘的帮助下勉强落在水边。

原涧脚步触到岸沙,整个人身子一顿,一注血倾落入沙土。钧尘慌忙上前搀扶。

幽篁单膝跪在原涧身前,泪如雨下。原涧勉力集中神志,语气竟甚是严厉:“我说过,不允许你私自应战。速速退下!”

幽篁愣住了。连钧尘也有些吃惊不管这娘娘腔小子之前干过什么不肖勾当,现在大敌当前,他也算是一重要战力。为什么原涧从一开始就力斥他远离战场?是为了保护他么?

诧异笼罩幽篁的脸,又很快被决绝取代。他长长吐出口气,神色沉静下来:“我自知已被逐出师门……但如今恩师因我之故面临险境,叫学生袖手旁观,实难从命。”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独自迎向水中狂舞的刑天。

“老师请放心。幽篁鲁钝,但好歹也是卫国仅存的继承者。家臣起事,自当去摆平。”幽篁轻声道,“我,是王。”

“你疯了?你一个人是去送死吗!”钧尘大喝。

“我是王。”幽篁一笑,轻声道,“怎么会孤身一人。”

黎明将至未至,寒风漫卷,月朗星稀。刑天应天而舞,将腐尸碎肉抛入天际。

一滴稠血斜擦过幽篁面颊。他抬手抹去,肤底留下一抹如烟如雾的嫣红,冶艳如幽冥游火。

尸偃悚然低吼,数十茎条携断骨刀向他迎面扑来。

幽篁口唇轻启。

天雨骨,师将破亡。

高亢的歌声冲天而起。不同于玉笛的恬雅、草笛的清幽,这歌声高洁、澄厚,带着山洪海潮般的忧伤,震慑人心。

“他在……唱歌?”钧尘喃喃道,忽觉背上,浑身冰冷。

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现在水边。

他们像前来赶集的人潮,熙熙融融、相互簇挤着缓步行来。所有人面无表情,层层横向排开,像芦苇一样围住湖泊。

钧尘明白了。幽篁曾用草笛掠人心智,将城郊众人引入湖水溺亡。而这次,他引吭高歌,将整个城镇中的人都引到了水边。

幽篁立在浑噩无觉的人墙中,抬手抚着身旁男子的额发,眼中尽是爱怜:“我是王。而你们我的臣民,是我的利矛与坚盾。”

他平举手臂,指向刑天。

“替我,撕碎他。”

随着这轻柔的一声令下,所有人影呼啸而出,犹如战鼓催促的千军万马,疯狂地奔向刑天。

巨人面对这汹涌人潮,身形凝滞,又陡然一挣。数百条手臂自巨人身躯各处伸展出来,每只手中都握着利刺断骨。千百只眼睛,自腐烂的皮肤上绽然睁开。

无可言喻的恶心在钧尘胃中翻腾,但眼前景象令他目不暇接,无暇去俯身呕吐幽篁麾下的人潮毫不畏惧,踏着湖尸冲向那千手千眼的怪物。他们中有人被茎条勒断,有人被手臂洞穿,但大多数却冲到了刑天脚下,互相踩踏着爬上他的身躯。他们用指甲和牙齿狠狠撕咬巨人的体表,一口一口吞掉他填充枝蔓间的骨肉。

源源不绝的生者被幽篁召唤而来,却像地狱中爬出来的饿鬼,一波接一波疯狂地攀爬、疯狂地撕扯、疯狂地吞咽,就算被刑天附生的手臂扯断四肢,头颅仍然在咀嚼吞咽。他们吞下腐肉,身体又被刑天扯碎塞入口中,再度重组为填塞巨人的血肉就这样用极短的时间,完成代谢轮转的循环往复。

这场******、物与尸的殊死缠斗,在水天之间撕开了窥视炼狱的裂口。残肢将清碧湖水染得暗红,无数碎肢断骨抛洒坠落,死亡气息浓烈得几乎凝固。然而在距血肉之战最近的地方,白裙女子端坐于轮椅,平静观视,犹如欣赏一季的花开花落。

钧尘不能移动,无法言语,只觉得身陷无边噩梦。忽然,他腕间一轻,竟看到原涧自他的搀扶中离开,独自拄剑,一步步踉跄走向执掌千军的少年。

刑天不断吞噬生灵死尸,身躯在丰沛的血肉中越来越密实。然而唤来的生者却是有限的,战力每分每秒都在消耗。很快,生者的攻势就开始出现颓势,咬啮的速度不敌修补的速度。更多的手臂自巨人体表伸出,将他们拽入死亡之口。幽篁孑立水边,远看自己的军队渐陷绝境,却神色如常,毫不在意地驱使剩下的人们继续涉水赴死。

一个身影阻断了他的视线。

原涧拄剑而立,长发迎腥风散落,衣袂沐血雨纷飞,清癯身形成为沉黑暗夜中一方微弱的光。

“幽篁,停止。”他冷冷道。

少年表情一恍,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嘉许的得意。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执剑的信念,学生未有一日忘记。”

“停止。”原涧打断他。

“老师不用担心,虽然我们看起来处于劣势,学生自有办法扳回此局。只要再等待片刻”

幽篁的声音戛然而止。

原涧手中的剑,自他左肩的伤口刺入,再次贯穿了他的肩背。

幽篁迷醉的神色瞬间被迷惑和痛苦取代。他握着刺入肩头的剑,全身剧烈颤抖,嘴唇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血蜿蜒淌至原涧枯瘦的手指上,他微微垂目,低声道:“对不起!是我……把你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句话抚平了幽篁满面的惊惧和委屈。他不再颤抖,竟然展颜笑了,握住原涧执刃的手,将身体中的剑刃一寸寸拔了出来。

“学生儿时顽劣,用了很久才明白,老师每一次责罚都是为了我好。所以,您为什么要道歉?”幽篁笑意盈盈,泪水却流了下来,“我刚才没说完,只要再等待片刻,您就能看到学生布阵的成果。请相信学生此战,必胜。”

说完,他猛然翻转原涧手腕,迅疾欺身而上,直撞入对方怀中。剑刃回转,纵贯入原涧的腹部。

原涧轻吟一声,身子缓缓软倒,倒在少年的臂弯里。黑血自单衣下喷薄而出,与剑上鲜红的血混在一起。

幽篁扶他慢慢躺下,极轻极缓地自他腹中抽出长剑,似乎生怕加剧痛楚。他俯身到原涧耳边,柔声细语:“让老师受苦了。学生这一剑小心避开了腑脏要害,待赌胜救回荆南医师,医治休养一阵必能复原。”

他见钧尘怒吼着奔过来,便轻轻放下原涧,站起,转身。

在他面前,是陷入癫狂的刑天。他已经将大部分生者消融于体内,千手千眼摇曳,肢体在充沛血肉的支持下孔武有力,耸立于幽篁面前,犹如巨树俯视蝼蚁。

幽篁嘴角一弯:“时机已熟。”

他提剑飞身而出,似云中雨燕,踏着袭来的莲茎断骨轻盈折转。一路长驱直入,点过骨砾、血湖、浮骸,如同一支誓无折转的箭直射刑天。

幽篁踩着饕餮而食的生者,高高跃起,用力将剑插入刑天的口唇之中。

区区剑刺,于巨人不过细如针扎的创口。刑天的万千手臂扑向幽篁。然而它们碰到少年之前,整个躯体却是一震。

不祥的黑色,自“刺针”周围渲染开去。

松墨染血,天下至毒。

王莲庞大繁复的网系,顿时成为了毒质扩散不可预阻的通道。毒质随茎脉渗入植株通组的血肉中,即被迅速吸收,复产出更为浓烈的毒素。刑天的躯体被生者血肉充塞紧实,没留一处空隙,也就没有一处能逃过墨毒的浸染。

这,就是对他饕餮暴食的责罚。

幽篁跃落在刑天脚下,抬目平静仰视,看着黑翳一方一方漫过他的皮肤,所过之处,那本就不属于他的千手千眼如焦木一样枯萎,原本坚不可摧的战力轰然毁弃。

但是这,还不是全部。王莲是为草木,不惧墨毒,但身为其内核的言烈肉体,却不能幸免。

幽篁微眯眼角:“言烈,你如此醉心格物之技,恨不能取我而代之。如今以这绝世偃偶为棺木,想必也能笑赴九泉。”

在他低语间,刑天巨人陡然仰天长啸,整个身子向后倒去,哗然砸向水中,缓缓沉向湖底。

幽篁轻舒了口气,回顾远望,似在看血池彼岸的白衣者,又似在看已然空寂的城镇。

许久,他垂首低语,不知语向何人。

“……你看,我胜了。”

清脆的击掌声传来。

幽篁转身,只见珀霖正微笑抚掌,夏侯彪默立在她身后,脸色暗沉可怖。

“幽篁殿下,你果然是百年一遇的奇才。”珀霖赞叹道,“奴家阅人无数,还未见过年轻人能像你一样,用才华将狠辣昭示得如此彻底。不说对言烈、谢允这样的部下,就是要取我的项上人头,你也不会感觉丝毫的困扰吧。”

幽篁轻轻抹去眉中鬓间的残血,盈盈笑道:“怎么会困扰,我定会甘之如饴……愿赌服输,珀霖大人,你是否承认我赢了?”

“胜得精彩绝伦,奴家输得心服口服。”珀霖掩口笑道,“而且,你与执剑之间师徒之情令人感怀,我自叹不及他万一呢。”

幽篁本以为她会巧言令色出言反悔:“……那么,我们可以走了?”

“君子之诺岂能反复。我珀霖乃堂堂羲皇御史,就算惜才之心再切,也不会出尔反尔。你们去吧。今后我们再无瓜葛。”

幽篁怔了怔,没料到她会这么干脆,隐约觉得不对,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一走了之。他想到原涧受他一剑,虽未伤内腑,却不知榆木脑会不会妥善裹伤止血,于是想先返回查看。

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疑惑道:“……荆南医师呢?”

“你问拙夫……”珀霖左顾右盼,“咦,刚才还在这里的啊?”

她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微笑道:“对了,刚才你一剑刺入原涧腹中,拙夫大惊失色,撇下奴家想冲过去。不巧那时刑天正食欲大涨,他没跑几步就被一根茎条给卷了去,之后便没了踪影。”

她神情悠闲,就像在说养的狗回窝睡觉去了。但幽篁只觉身坠冰窟,得胜的快意烟消云散……换血王莲已被他彻底损毁,如果现在荆南也死了,原涧还能撑过几天?

他向血池狂奔过去,飞身跃上半沉入水的刑天尸体,四处翻找。一阵水声扑腾,他赶紧循声追去。

正是荆南!

万幸医师并未受伤,被困在莲茎丛里,拼命挣扎。但莲茎丛与刑天本体相连,正被那庞然尸骸拖拽着缓缓沉入水中。水线已经漫到荆南脖颈,很快就要没顶。

幽篁握剑冲过去,突然眼前宽刃大刀刀锋一闪,他闪身避让,但见夏侯彪不知何时尾随而来,掌刀挡在他与荆南之间。

幽篁喝道:“逆臣,闪开!”

高大的男人冷冷看他:“从刚才开始,我已经不是你的臣子了。”

少年一怔,怒目而视:“那么你是要拦我了?”

夏侯彪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这尸偃是格物御史的物品。即使损坏,也该由我等家臣来回收。无干之人,速速退去。”

幽篁刚要发作,只听荆南求救呼喝被呛水阻断,接着是一串汩汩冒泡的声音。他心道不好,明白医师已被拽入水下,危在旦夕。

夏侯彪视若无睹,反手将大刀横于胸前,阻死了道路。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冻结了幽篁的身形。不说他此刻大战力竭,肩头带伤,就是处于最好的状态,也过不了护国将军这柄宽刀。幽篁侧头,看到珀霖仍旧端坐水岸轮椅上,微微含笑地一语不发。

原来从始至终,他从未逃出过这个女人的计算。

一阵无力感排山倒海地倾轧过来。他双膝一软跪坐在地,所有的凶狠表情都化去,只有涟涟泪水无穷无尽地自眼眶中涌出。

夏侯彪无声俯视着他,而荆南的挣扎声越来越弱。

幽篁低垂下头,缓缓平举手中长剑,剑身上殷红和墨黑的血犹自交融。他咬牙,手腕一震,整柄剑应声而碎,跌落一地残片。

他开口,声如哽咽:“珀霖师尊,你说过‘生徒可代师而征’。此一战,我虽不慎失了王莲,但也算重创了执剑御史……”他深吸了口气,“学生……已为您赢得此战。”

“好。”珀霖一声应允。

夏侯彪即刻回身跃去,一刀斩断拖拽荆南的莲茎,伸手将医师自水中提起,起掌拍向他后背。荆南剧烈呛咳,神志不清地连吐带咳。

珀霖笑声清如悬铃,她向幽篁遥遥举起右手:“好徒儿,不枉为师对你的苦心栽培。此番前来中原,收割诸事已毕。来,随为师回十方城去吧,还有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幽篁却视若无睹,听若罔闻。

他的目光被一地残剑吸附,只能看见再也无法弥合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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