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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时间像被停住了，连呼吸声都未曾响起。
只有徐信的识魂在一片昏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着。
这样的死寂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狂暴的声音响起。
“什么？你再说一遍。”蒙毅突起暴喝，吓得徐信的虚线轮廓明显地震动成了模糊状。
扶苏立时按住蒙毅。他能理解他的心情。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震惊！诧异！惊恐！不可置信！所有一切能想到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心情。
冷静！蒙毅！冷静！
“徐将军，你能说得再仔细一些吗？”扶苏极力按捺着心中的激荡，一边扯住蒙毅一边释出灵力安抚受到惊吓的徐信。
而事实上，在遮天闭日的盘冥洞中，徐信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知道，更别说看清周遭事物。除却锁着他的诡异灯笼与幻灵族丢失的神器地穷炉与寻魂香，徐信对距离灯笼超过一丈的东西都看不清。隐约的只是看到那个常来常往又与北大人多次动过手之人的身影，从轮廓判断应该是个身形比北大人高出不少的伟岸男子。
徐信很怕北大人，恐惧其身上散发出的阴毒气息，每每听到其低哑的笑声时，他都感觉到一种刺骨的寒凉。他想起了北大人扭曲的身形，想起他曾多次讥笑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高大影子。那个低哑的声音嘿嘿笑着，来来去去就嘀咕着那几句话：蒙将军，呵呵，将军个屁，活着是条狗死了还是条狗。生生世世都是别人的棋子…
徐信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恩怨，所以他也只能将那几句讥讽嘲笑之语机械复读给扶苏与蒙毅听。
“是他，没错。一定是他！”蒙毅看着扶苏的眼睛，紧握着拳头，声音压得低低的。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压抑着，压抑得双眼通红。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有很多想问的，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心中只确定了一件事，兄长，赵高。盘冥洞中人，一定就是那个天杀的贼！
扶苏看着蒙毅湿透的眼眶，不忍地抬头望向没有半颗星的夜空。
他的心中何尝不是如此激荡呢，泪目，又何止是泪目！
除了难以言说的惊骇、兴奋，还有，恐惧。
如果真的是蒙毅，为何他会在盘冥洞？如果真的是蒙毅，为何他成了恶灵？他会是黑影吗？他为什么跟赵高在一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徐信将军，烦请看一眼这幅画像。”扶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卷画轴。
自上次见过徐信之后，他便着手准备了这幅画像。扶苏善文却不善画工，因此他便找到了画技了得的人。苦逼的乔子夜在扶苏的形容之下，多次修改后终于完成了一副堪比照片的画作。
“这可是徐将军见到的那位北大人？”扶苏指着赵高的画像问道。
卷轴一经展开，蒙毅盯着那张永世不会忘却的脸。即便只是一副画像而己，千年不见了，他依旧恨画中人恨得牙痒。紧紧咬着的下颚令蒙毅本就刚毅的脸颊更显如刀削线条分明，太阳穴处青筋暴起。
徐信的反应却恰恰相反，他盯着画像看了又看，迷茫地睁着黑洞洞的眼。
“不是。不是他，北大人不长这样。”徐信答道。
“不是？！！！”扶苏与蒙毅再次被震惊了。
他们断定盘冥洞中之人必是赵高，但徐信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徐信说不是，必然不是。他没有必要撒谎！而且就算他想撒谎也不可能瞒得过扶苏。更不可能错认，这可是被羁闭于盘冥洞中的徐信几百年里来唯一见过的人。
北大人口中的蒙将军有可能不是蒙恬只是凑巧姓了蒙。但被称为蒙将军的黑影口中的赵高必是不会错了。依这样推理，得出的结论，北大人是赵高，黑影就肯定是蒙恬。但徐信的指认也错不了，北大人不是赵高，那么黑影又为何会提及赵高呢？黑影到底是不是蒙恬呢？
一个又一个迷团，扶苏与蒙毅的心头像蒙了一层浓重的雾霾。
许是之前被蒙毅的暴喝惊到了神魂，加之萦绕多时耗费太多灵力，徐信的神思渐渐黯淡下来。扶苏立时将其散落下来的碎魂收进无形瓶中，再释入灵力。徐信再次进入沉睡之中。
润庐的后院像被黑夜吞并了一般沉静，两个人颓然坐在廊台上。扶苏仰头望着天空，蒙毅两眼空洞地直视着前方。
天空中无星无月，前方无花无草。一片寂廖。
失望，或者说再次踏空的感觉很不好。是的，很不好。
但更不好的是，扶苏感到了许多事情原来并不在自己掌控之中。这天地间，也许还存在着许多无法抗衡的力量。那些未知的神秘对手，或许就躲藏在身后，或许就是前方注视着自己。
而自己却毫无察觉！
过往，他从不曾感到被威胁。死亡的滋味，他尝过了。因为他的懦弱、愚钝，所以他饱尝了死亡带来的苦痛。而之后的他，重新获得了神奇的生命，并且还活了数千年。
只不过，这样的生命荒凉得像座孤岛。而如今，不再是孤岛的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威胁的存在！
真正的威胁，并不是来自于生生死死的恐惧。
而是，失去！
扶苏侧过头看了看枯坐着的蒙毅，体会到他心中的失落与疼痛。习惯了失望，不代表接受失望。蒙毅的心意，扶苏再了解不过。
察觉到扶苏的眼光，蒙毅将目光自前方收回迎向他。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也是没有用的。蒙毅站起身，长长舒了口气。
“是他！”定定地看着扶苏，蒙毅不自觉地紧攥着拳头说道“我是他亲弟弟，我知道，一定是他！”
“扶苏，不管兄长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兄长。找回他，必须找回他！”也许是心中做出了决断，蒙毅的眼神从先前的茫然迅速变作了坚毅。
“两千年了，我不明白我们蒙家做错了什么，我更不明白我们兄弟做错了什么？我这样算是活着还是死了？扶苏，我总觉得，只有找到兄长我才能知道以后该走向哪里。也许轮回往生，也许烟消云散。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一定要找到他，把他带回来！”
蒙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没有像此刻这样明确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是啊，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致于沦落成这样未知的存在？！
他爱慕的女子，嫁作他人妇；他忠诚的国家，夷灭了家族；他尊敬的兄长，失去了踪影。如果这是他的命运，那这命运何其不公！他愤怒！
他愤怒，却不敢言语。
看似忙碌地奔走于天地间，事实上，他曾无数次自我怀疑。
追着一个或许永远也得不到的答案，试图打开一扇根本打不开的门，找一个可能早不在世间的人。这些所有种种的未知，足以令人望而却步最终放弃。
但他没有，他曾怀疑、也害怕那些揣测成真。但他无法放手，与兄长之间冥冥无形的感应，像宇宙中看不见的磁场一般。无法确认，但真实存在。
一气将心中积攒多时的话说完后，蒙毅沉静下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豁然。
“睡吧！”扶苏缓缓站起身。
“睡醒了，准备准备。我们，去找他！”
说罢，扶苏将手搭在蒙毅肩上，兄弟二人相视片刻，默默然便笑了。
多少年了？！我们这样走来，怎会不懂你心意！你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你的兄长也是我的兄长。
许多重大的事情，在做出抉择时往往就是这样简单且安静的。
是进还是退？面对还是逃离？
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当扶苏接到那封诏书时，他做出了选择。两千多年后的这个夜晚，在兄弟注视的目光下，在无星无月的夜风中，他也做出了选择。
不远处的湖面映衬着微微亮起的天空，他闭着眼睛神思感应着桑夏房中的动静。女孩平稳呼吸着，扶苏嘴角挂起了一抹笑意。
这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意义…
东方泛起鱼肚白，初秋的早晨及不上夏季那般明亮，城市的边缘被一道沉闷的藕荷色分割出天际线。
白素璃匿身在一片薄雾笼绕的茂密竹林中，不绝于耳的古琴声韵味清雅。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探进乔子夜的梦境，而且，还是这般鬼崇的模样。
轻掂脚尖，身体轻盈地飘然于竹林之中。遁着声音的来处，她寻到一处矮竹屋。屋前一片空地，空地上摆着几张竹榻，旁边散落着几只酒坛，有空了亦有未开封的。
乔子夜躺在其中的一张竹塌上，旁边还有几个陌生不识模样的男子。几个人说笑着，衣着简单的素白与青灰，都是松散的袍子。
竹塌上的乔子夜与正躺在自家房中床上的乔子夜面容一样，只是这个子夜长发松垂于脑后。他举着酒坛，口中喊着“刘伶，你这个酒鬼，你迟早会醉死的。”
白素璃并不知道他口中的人是谁，她甚至觉得眼前见到的子夜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不靠谱家伙。在这片意识之海中，白素璃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乔子夜…
在查觉梦主即将醒来时，她即刻退了出来，转身化作一团薄雾消失在房中。
她没有立刻来到润庐，随着一盏盏熄灭的路灯，淌着清晨的风，无意识地飘游着。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一晚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刚刚得知的、关于某人的隐秘。
在脑海的深处，一些曾经被抛却的记忆渐渐浮现出来。
第一次见乔子夜的时候，是扶苏回到世间的第十年。
她突然想起来，当时的他，明明是个一脸稚容的青涩少年，却摆出一副老成油滑的姿态。就是因为这样，她在初见他时心中便是十足的嫌弃。扶苏这样如玉一般的公子，哪里来这样的俗气朋友。
事实证明，第一印象是多么重要。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见的次数多了大家渐渐熟稔起来，她开始逢见他必怼。而他，每每总是不甘示弱地怼回来，惹得她打心底里愈发瞧不起他。
所谓君子就该谦谦有礼，对女子更应该是处处相让。
事实证明，她错了，他也错了。
她错估了他不要脸的程度，他则错误地逞口舌之快以至于数次被她揍得鼻青脸肿。
每次交锋她总是吵不过他，而他永远打不过她。
结果就是她对他的嫌弃值越来越高，他则对她愈发敢怒不敢言。被欺负惯了之后，他也能逮着个别她心情比较好的时候吐槽几句以舒缓心中的不忿。
就这样，两个人在扶苏身边吵吵嚷嚷地处了十年。
但无疑，乔子夜是个性情极好的人。即使多次因为嘴贱被她暴打，他也不曾真的怨恨她。
初秋凌晨无人的街头，白素璃细细地回忆起某些细碎的点滴：乔子夜曾不远万里搭航班飞了十几个小时去到瑞士参加一场拍卖会，为的就是买下她看了一眼说喜欢的汉朝步摇；依着她的喜好，他满城奔波为她找合适的住处；还有一次在外吃饭时，她被醉酒的大汗突然搂住肩膀，他立马陪着笑脸将那大汗拖离......
诸如此类的事情，许多。
她突然发觉自己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过乔子夜，即便一起认识、相处了十年有余。
她曾多次在相骂不过时，吐槽他是‘无能的人类’，而每次听到这句话时他便会默不作声地离开，毫无半点反抗的斗志。
此时想来，对于除了轮回不洗灵外，乔子夜真的是个‘无能的人类’。千年的无奈，听到这样的话确实挺扎心的。
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回忆乔子夜，并且对自己以往曾说过的话语感到一丝愧疚之时，白素璃拿手指点了点额头。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就算他曾是嵇康，就算那个梦里的人看上去还挺顺眼的，但他还是乔子夜啊！
他，还是那个废材。
乌七八糟地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白素璃一路飘游来到润庐。
晨光已经完全绽放，没有日头的山中，空气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