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放不下！

‘duang’，一本铜书厚重地砸在师暄暄面前。

湖心居临水而建，此时己近傍晚，霞光飞满天，照在露台上打坐的师暄暄身上。露台四周有几只吃饱了的鹭鸶，在栏杆上来回踱着缓慢的步子很是悠闲。

铜书落地带起的震动响声，惊得那几只肥鹭鸶扑愣着翅膀扎进湖中。

“回来了。”师暄暄双手抱起那本铜书，看也不看叶谪仙一眼起身下楼。

“你给我解释一下，差点死在那了。”叶谪仙紧紧跟在后头，极不爽地忿忿道。

“这不是没死嘛。再说了，器老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灵，怎么会杀你。”露台以下便是湖心居主厅，师暄暄恭敬地将那本铜书置于桌上。

“你说的轻巧，那也太碜人了。你自个儿干嘛不去？”他想说老子差点被吓死，话到嘴边立马咽下。吓到腿软的事情还是不要被这娘们知道为妙，否则将来不定能被笑多久。

“我与紫阵谷灵有约，绝不踏入半步。小白去西面有要事，所以只能托你跑一趟。”师暄暄双手按在铜书上，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这事小白去了恐怕也办不成，只能麻烦你了。”

听师暄暄说话的意思是承认自己的能力咯，叶谪仙胸中闷气顿时消了半数。

“对了，那三个老头好奇怪。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三个货的名声啊，还有个什么阿，阿紫，居，居然认识我家老祖宗…”叶谪仙吧啦吧啦地将他的奇遇一一说给师暄暄听，并夸大地描述了那个令人感到恐怖无比的苍老之声。

过程中叶谪仙讲得眉飞色舞，手脚并用地表演着当时的场面有多么可怕。师暄暄不断示意他停下来，但毫无效果。

“小狐狸，真是改不了狐性本色啊。满嘴瞎话。”一团灰色烟雾卷着那本铜书飘到空中，渐渐消散开来便露出个大脑袋，睁着同样大到比例失调的眼睛，叉着两只小短手，用俯视的角度斜睨着叶谪仙。

“哎，妈呀…”

叶谪仙本能反应往师暄暄身后跳了过去，动作极其敏捷灵巧。活灵活现一只受惊狐狸窜起的样子。

“见过鹤大人！”师暄暄弯腰致意。

“小小啊。八百六十一年未见，人世里过的好哇。”从烟雾中现出身形的‘大脑袋’摇着那颗硕大的头腾在空中，语气温和地说道。

“都好。”

“鹿灵客和风不住这两个老东西原本是不同意我出山来见你的，只是你遵从当年之诺，老头我也不会食言。”大脑袋浮在半空中绕着师暄暄转了一圈，尔后飘去屋外。

师暄暄紧随其后也走出屋子，叶谪仙走在最后，原本一堆问号的脑袋里又多了一堆问号，小小，为什么大脑袋老头喊她小小？？？

“说吧！”到了屋外‘大脑袋’飘的更高了。

“鹤大人，小小想知道入洗灵河的办法。”

“洗灵河？小小，当年老头哥仨已为你改了神魂之属，你如今已是精灵无须洗灵轮回。何故？...况且，洗灵河乃魂灵轮渡的地方，不易寻到啊！”

“大人，可知道公子扶苏？”

“扶苏...哦，嗯。”大脑袋点点头。

“他已经找到了洗灵河，只是苦于没有进入的办法。”师暄暄微仰着头望向自己极为尊敬的长者铜书器灵鹤竹翁。

“如果是他，找到也就不稀奇了。呵呵...”大脑袋的笑声像坏掉上了锈的金属转轴扭动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甚是难受。

叶谪仙尤其受不了这样的声音，忍不住用手去捂耳朵。

“小小以为那位扶苏公子也是因为三位大人才与帝柏古树融魂，灵力实在高深得很。”从对扶苏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后，师暄暄便怀疑对方和自己一样也是因为遇到了三位上古器灵才得以灵魂重铸。

“那位与我哥仨无关。这万年帝柏树魂是不是机缘巧合与扶苏的亡魂聚融，老头我也不清楚?天地间参不透的事情多了去咯。”大脑袋鹤老仰头看着天空。

“鹤大人，扶苏提及宝华物典中曾有一女子自洗灵河出，还提到了一方古怪铜鼎。由此小小便想到了...”

“你以为是风老头？！”大脑袋鹤老大笑起来“哈哈，想错咯，不是那老东西。那鼎应是亡者界的引路之灯天荒灯。亡者结界共有五个，洗灵河并不在五大结界之内，乃独立存在的神秘所在。莫说是亡者界了，便是洗灵河也非吾等器灵所能了解的啊！不过呢，错是没错，天上地下恐怕确实也唯有这天荒灯可助你入得洗灵河。”

狐族天生五觉灵敏，鹤老不时发出的尖锐笑声令叶谪仙实在难以忍受，只觉得耳朵好像要被刺穿了。

“小狐狸，你要的罗芽，拿好了。”看到叶谪仙眦牙裂嘴的难受样儿，铜书器灵鹤大人晃着他那硕大的大脑袋，小短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挥了挥，数颗翠绿色的三瓣芽状小东西跳到了叶谪仙的肩上“小狐狸呀，钟情是好事，不过...唉，赶紧去吧！”

叶谪仙惊喜万分地将那翠绿色的小东西收好后道了声别，一溜烟跑了。

“看他一副啷当不羁的样子，却也有如此深情。”师暄暄低头叹了口气“也只是让他开心一阵子吧！”

经过了数年的寻觅，种种历险，终于找到了。有了护树罗芽，就可以救她了！小狐狸叶谪仙开心地想着，向着远方的一处山峰飞奔而去…

师暄暄看了看天边，晚霞悄然敛了色彩，一抹青灰色从天际线向上爬升。

“小小啊，就算进得洗灵河，找到阮君此世所在，你又打算如何？”此时，再无旁人在场，大脑袋的问话温和得像一个慈祥的长者。

天地之间上下万年，神秘奇妙之事鲜为人知。但作为铜书器灵的鹤竹翁却是极少数对天地间隐秘之事知之甚多的一位。而且师暄暄的灵魂都是鹤老亲手为之重铸的，他老人家又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

师暄暄垂下眼眸，片刻沉默之后吐出长长一气“找到…找得到再说吧。“

找得到再说吧…这世界上深情的人不少，但像她这般执著的又有几人呢？

怪那过往太美好，怪那男子太难得，也怪一切来得匆匆去更匆匆。她不甘心！

都说人生在世最苦有三：求不得、寻不到、抓不牢。

她呢？她是求得寻到也抓牢了，结果转眼就烟消云散统统化了无。

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个少年，那个让她魂丝牵绕的男人。那时，她还叫苏小小，江南第一美人、才女。那时的她青春十七八正是笑靥如花好年华，乘着油壁车、日日游西湖。

他是那个青衣云鬓的少年，是那个与她携手同游山河、以诗词销夜的知音，更是允诺与她白头的良人。如果不是他一去不返，她不会黯然神伤；如果不是他另娶她人，她不会病入骨血；如果不是他一言承诺，她不会一生苦等。

所幸的是，一生很短。

三年，她遇到许多人，也挥别了许多人。谁不是谁的路人。只是她拿世人当路人，唯独除了他。可惜，他却真正成了她的路人。

不甘心也好，不愿意也罢。不管怎样，等了三年后，她还是死掉了。

死就死了，亡魂却倔强得不肯离去。埋骨西泠，这是她最初安定的地方，也是他们相遇的地方。西泠桥连接着孤山的山脉，她随着风飘飘荡荡却在月圆夜飘进了紫阵谷。

她到现在仍然没有想明白，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的命运。

如果说遇到他是她的命运，那么死亡也是她的命运吗？来到紫阵谷是她的命运吗？来到紫阵谷遇到三器老是她的命运吗？如果这些都是，那么，此时就是命运要让她成为的样子吗？

所以，命运就是要让她一直等待吗？等待他的再次出现？或者，等待一个永远不可能等到的人？

鹤竹翁看了眼两眼放空又再陷入往事的师暄暄，搓了搓小短手打破沉默开口说道“小小，据我所知这天荒灯自亡者界被带出后便藏匿于巫山。那大约也是近五千年前的事了，巫山灵气渐弱之后巫族后人便四散八方，而那天荒灯便也就不知所踪了。”

大脑袋、白胡子、黑无眉是上古时期便存于世的器物，历千万年天地，成为了器灵。大脑袋鹤竹翁是一本铜书，记载着上古时天下的灵器、异物于世间的踪迹；而一副仙风道骨淡素模样的白胡子鹿灵客却是天地间的一件大杀器，也不知是神明留下的还是某位上古帝君制的，专用来烹杀十恶不赦之人；黑无眉风不住，则是上古用来囚禁异兽、妖物的笼子，原形四方如鼎。所以师暄暄听扶苏说起宝华物典中的记载关于怪异炉鼎之时，她便想到了风不住老大人。只是因为两者形态听上去有些微相似罢了。

当年承三位器老将师暄暄的亡魂放入紫阵谷的千灵瀑中凝修，才成为了精灵。在紫阵谷中呆了近五百年，架不住思念，她决定回尘世寻他。这个想法遭到了谷灵阿紫的反对，最后她发了誓言再也不踏入谷中，阿紫才放她离去。只是万万没想到，守谷万年的萤灵却沾附着她一并溜了出来。萤灵并非萤火虫的灵，而是山谷中的精气自然形成的灵力，与山谷相融相生，相当于是谷灵的精华所在。

也是因为当年那赌气的誓约，师暄暄当然不可能自打脸这才托了叶谪仙去到紫阵谷，换书不假，带信是实。

萤灵送回紫阵谷，阿紫其实也早就不再计较师暄暄当年的‘叛出’了。大脑袋鹤老一直以来都是最疼爱师暄暄的，也是三器老中神智最正常的一位。在猜透了叶谪仙的来意之后，风不住不乐意让鹤老头离开紫阵谷去往凡尘俗世，但是阿紫却并没有阻止干涉，这就相当于是默认了。因此，鹤竹翁自然乐得入世帮助师暄暄这深情的丫头解开那执念不放的心愿。

对此，师暄暄心知肚明。要说心机深沉，她从来不否认。前世死的太草率了，不由得她不缜密。

叶谪仙需要罗芽救人，尘世几乎不得见的神奇物什紫阵谷中却有不少。鹤大人晓事通人情且知识广博，避世躲于结界中一无用处也是很孤单的。所以，小狐狸此行定然能顺利达到她的目的，果然事情一如她所预料，算无遗漏。

“大人，除天荒灯之外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人身死而成亡魂，经阴差之勾魂金乌于命笺核命数后，过五大结界之试炼方可入得洗灵河轮回转生。除却这般，其它万物生灵若想入得亡者界，那天荒灯确实是唯一的器物，至于办法嘛...”大脑袋略有为难的看着师暄暄“也不是没有。“

“您说说。”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三人为伍，五人成群，反正人多力量大。洗灵河再隐秘，也总能找到其缺漏之处。师暄暄想到了扶苏，只要有法子，就算自己做不到，那位或许能行。

“都说了洗灵河嘛，人的亡魂转世轮回之地。亡魂都可以去。若有一人愿为你去死，死后入得洗灵河找到阮君的轮回记录后强行逆亡者之路返回即可。”

“不可能。”师暄暄脱口而出。亡者之路是不可能逆行而出的，这一点她怎会不知道！

“不是不可能，是没有人成功。”

“鹤大人，您的意思是有办法可以成功？”

“亡者世界有五大结界，都以为那只是亡者通往洗灵河的路。其实不然，那即是被人称为地狱的所在。亡魂通过各结界，若生前犯了重大的错误，会相应被留在各结界中受到惩罚。其中有一处称为时间结界，就是孤独地狱，它会将犯了错的亡魂凝结在山石峭壁之中。千年、万年，甚至更久远。但不知何时，挣脱出了一个灵魂。随之破出一块石头，这石头凝结了时间结界中的灵力，可令持者在亡者世界自由出入。”

“石头？什么样的石头？在哪里？”

“这就不知道了，只记载至此。小小，你明白吗？非亡魂还是入不了洗灵河的，即使有石在手也只能穿行于时间结界之中而已。除非是一个真正的亡魂执此石去往洗灵河查得讯息后，再逆行而回。不过这样做，这个魂魄自此就灰飞烟灭咯！”鹤老说罢，小短手抵在硕大的脑袋上若有所思看向一旁的师暄暄。

......师暄暄沉默了。她确实想要找到那个人，但却从未想过要另一个人为她做出牺牲。况且说来，谁会没事做心甘情愿地为她去魂飞魄散。只为寻一个人，这样的交换显然不对等。

“小小，你可想过，前世今生，你等了这许多年，难道放下不好么？”鹤老的话语中充满了怜惜与无奈。

几千年里，三个老头将自己困在谷中煞是无聊得紧，当年这可怜的魂魄飘荡在孤山脚下，若不是他一时动了念心慈救下，若不是正好阿紫也遇上了那个关卡，她不定会因执念变成何种模样。所以，心疼是真的心疼！

师暄暄双手抱胸，手指紧紧攥着胳膊，眼中升起一片雾气迷蒙。

“我，放不下啊！”她可以等，无止境地等，但要她放下，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