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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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平留了下来,安排在伙房做饭,她大概是漳卫运河三十万挖河大军的唯一女河工了。

当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河工不拉屎,要说不拉屎,那也不是,怪了,吃那么多,三两天才解一次大便,而且只有一丁点儿。以后才知道,食物在高强度的劳动中,几乎全被化为热能消耗掉了。

从早晨四五点钟,除了每顿吃饭的半小时,一直干到晚上十点多,河工简直成了成本最低,效益最高的廉价机器了。就是机器人也得拧拧螺丝,上上油啊!我已感觉不到像头几天那样难受了,只觉得躯体和生命在慢慢地分离,躯体在渐渐地死亡,而生命的意识则愈来愈强,使它对各个器官发出了连续不断的警告!

反应最强烈的是心脏,一会儿狂跳不止,像是要跳出胸腔外,一会儿似乎停止了跳动,缓慢而微弱。我企盼着替我的人快点儿来到,哪怕早一小时也好,盼望倒成了一种坚持下去的力量。

我感到那时唯一能挽救生命的,只有食物,一到吃饭的时候,看到一个个金黄的窝窝头,整个神经中枢受到强烈的刺激,浑身颤抖起来,窝窝头就是生命啊!两手捧着它,狼吞虎咽往肚里装,一斤半窝窝头眨眼间就塞进肚子里,几乎到了嗓子眼。要不就撑死,要不就累死,食物兴许能抵抗住超出极限的劳累。

更使我难以理解的是,那么繁重时劳动,兰明靠什么力量,能拖着他那有病的身子,一天一天地熬下去……

那一天早晨,我看到兰明皱着眉头,耷拉着眼皮萎靡不振,拿着一个窝头,咬了两口,就再也难以下咽。我问他:“你怎么不吃啊?快吃,吃不完又要干活了。”

兰明说:“我心里乱得慌,老觉得要出什么事,胃又疼。刚才好一阵子,怎么没看见牛牛啊。这淘气鬼,不知又上哪里去了,我歇一会儿,就去找找它。”

我劝他说:“牛总归是牛,哪用这么操心!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我知道我,肚子里要是没食儿,车子是一步也拉不动了。”

正说着话儿,兰平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告急:“兰明……兰明……快去伙房看看吧,吴部长和几个伙夫,捆了……你那小牛的腿,要杀它哩!”

兰明“啊――”了一声,吓得变了脸色,扔下窝窝头,急急忙忙往伙房跑。杀牛不等于杀兰明吗?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赶紧跟在兰明后面跑。

乌云沉重,重得几乎要压下来,阴霾里的斜阳就像放完了血的猪眼一样暗淡无光,越过无数已经运动起来疾奔如飞的河工,老远就看到几根杨木架子围盖着几张苇箔的伙房,前面一小块空地上,像似放倒了小公牛。

兰明急速地狂跑着,黧黑的面孔上横溢着豆粒大的汗珠,他扬着手呼喊着,喉管里滚动了几下,几声咕噜,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急得他青筋暴涨,脸色更加难看。就在快要到牛跟前的时候,吴部长的手却疾如风似地挥下了。

待我们跑到了跟前,小公牛的咽喉处早已被戳了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从那里面射出了粗粗的一长串紫红紫红的艳丽热血,大铝盆里的热血在屠夫的搅动下,正在飞速的旋转着,和盐混合,等待着冷却和凝固。慌得兰明急忙用手去捂小牛的伤口,可那伤口里的血已从大注到小注,逐渐地流淌着冒着泡沫断断续续的血串和浓稠的一块块血块。

可怜的小公牛,四腿还在不停地抽搐着,激情地与死亡搏斗,头往后仰,充满着对生命世界的无限留恋,大眼睛死不瞑目,饱含着对主人的等待与期望,两颗清纯的泪珠像两颗晶莹明亮的珍珠一样颤动了两下,慢慢地滚动下来。

兰明跪在那儿,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四肢抽搐,面目痉挛,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吓得兰平号啕一声:“弟弟――弟弟――你……怎么了……”一下子扑在兰明身上,又揉又拍,又推又晃,六神无主,心碎胆破。

慌得我又是掐兰明人中,又是捏他百会,好一阵子,兰明才“吁――”地吐出一口长气,眼珠子开始活泛起来。

兰平扶起他的身子,含着泪花说:“弟弟,咱走,不值得生气,回去歇着。”兰明喘了喘气,突然猛一下子站起来,冲着吴部长就冲了过去,壮着胆子质问还在洋洋得意的吴部长:“你……为什么杀我的牛?”

“你的牛?”吴部长鼻子哼着说,“这是生产队上的牛,难道这头疯牛不该杀。”

“可是……可是……可是……”兰明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道理来。

“可是什么呀?”吴部长眼珠子一瞪。

“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呀。”兰明软软地说。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爹不过是个连长,你还这么不老实。一天不熊你两句,就不知道姓什么啦!两天不治你,就长了翅膀上了天啦!”

这几句话彻底地把兰明击败了,他低着头悄悄地躲在了我的身后。

“嘁哩、哐啷、嘁哩、哐啷、哗啦——”兰平气得有气没处撒,跑进伙房里,弄得碗盘乱响,有几个碗被墩破了。

我可不怕吴部长,质问他:“吴部长,你屠宰耕牛,可是要犯法的。”

“犯法?”吴部长冷冷一笑,“不就是到兽医站开个证明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用你操心。多管闲事!”

我气愤已极,对他声色俱厉地吼道:“你知道这头牛是兰明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它养活的吗?你知道这头牛是兰明的命根子吧!你总得讲点人道吧?”

吴部长鼻子一歪:“你是个知青,应该明白事理。在这挖河的紧要关头,大伙需要营养来补充体力,牺牲了一头牛,让大伙吃了好有劲干活,难道就不应该吗!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兰平在案板上狠狠地剁开了菜。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杂碎……”我对吴部长破口大骂,文化休养一点儿也没了,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以咆哮来发泄心中的郁闷。

吴部长也被骂急了,张着两只手来回乱摆,恼羞成怒地喊:“这是什么知青!这是什么知青?来人哪,揍……揍他。”

我和吴部长激烈的争吵,吸引了不少河工停下车来看热闹,人们早就对吴部长敢怒而不敢言,这会儿正好看他笑话,哪有人来管这闲事!老茂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推着我和兰明就走:“快走,快走,干活了,干活了!你俩也是,凭什么和领导吵架!有什么资格和领导吵架?牛也是,为什么要顶撞领导呢?领导要吃你的肉,还不应该!”

也不知道老茂话里的意思,是奉承吴部长呢,还是嘲讽吴部长。

我知道再和吴部长吵下去也吵不出个子丑寅卯,耽误了干活,还得补上,还不是自己受累。我拉着兰明,气呼呼地说:“走,咱走,干活去!”

吴部长掐着腰干吼了几声:“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反了!反了!”也赶紧顺着这个台阶溜了。

从那以后,兰明整日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再加上过度的劳累和胃痛的折磨,使他形容枯槁,像个干瘪的小老头。他已有几顿吃不下饭,晚上一进屋,就瘫倒在土炕上,再也不愿意挪动一步。

兰平心急如焚,晚饭时给他端来一碗鸡蛋荷包面,先用干毛巾给他抹了一下脸,每天下来,毛巾上的土恨不得有半指厚,再把他的褂子、裤子脱下来拍打拍打,抖搂抖搂,炕下的土就积了一小堆。

兰平给他一边捋顺着肚子,一边劝他说:“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河工不吃饭,怎么行呢!”

兰明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眯缝着无神的眼睛:“我一见吃的就想吐,就想起了他们吃牛牛的肉。”兰明说着,眼里噙满了泪珠。

兰平赶紧避开话头劝:“你茂哥已经给你请假去了,请了假,可得好好地歇两天,再不歇着,人就垮了。”

兰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还是死了好,人活着多受罪。吃,吃不下去,干,累得七死八活,还没个盼头。我这辈子,完了……”

“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你嘴!”兰平狠狠地搓了搓手,在他嘴上轻轻地拧了一下。

老茂铁青着脸进来了。兰平急忙问:“假请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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