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风物?农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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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车

上世纪九十年代,林溪村连续好几年大旱。早年修建的水库虽然还有水,可水渠已经连年失修基本雍塞了。人们眼巴巴地看着水库窝底的水无法流进龟裂的稻田。自那一年,以前只在历史书上看到过的“水车”,忽然跨越千年的时空在林溪重现,几乎成每家每户必备的农具。那些成年男性肩着水车在村里转悠,将水车伸进池塘里、水渠里、水库里,将村里大小池塘的水源源不断地抽进了稻田里。为种水稻,我们一家也不知用水车抽干了多少口池塘的水。

水车的主体是一条狭长的水槽,车身长三五米不等,一端放在水里,一端对着稻田,几十节长长的龙骨上每一节都串着方形木档板,绕着两端的转轴,在狭长的水槽里向上移动,带着水流入了稻田里。

宋应星在《天工开物》里,对水车有详细的记载:“天泽不降,则人力挽水以济。凡河滨有制筒车者,堰陂障流浇于车下,激轮使转,挽水入筒,一一倾于枧内,流入亩中,昼夜不息,百亩无忧。其湖池不流水,或以牛力转盘,或聚数人踏转。车身长者二丈,短者半之。其内用龙骨拴串板,关水逆流而上,大抵一人竟日之力,灌田五亩,而牛则倍之。其浅池小浍,不载长车者,则数尺之车,一人两手疾转,竟日之功可灌二亩而已。”

读罢这段文字,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所写得就是我家的那台已经不用的樟木龙骨水车。(附图:《开工开物》之《拔车》)

戽斗

戽斗是另一种常用的浇灌工具。它用起来虽然比水车效率低,但却因构造简单轻巧而使用起来灵活得多。戽斗本身仅由一长柄、一竹斗组成,竹斗大约像纵切半个水桶的形状,用竹篾扎成,紧紧地捆在长柄上。

当田头水渠里水位太低流不进稻田时,戽斗就派上用场了。人站在水中,紧握长柄,一斗一斗地将脚下的水装起,浇入稻田中,如此重复的一个劳动,就是所谓戽水。如果起个大早,到日头一杆高了该吃早饭时,一个壮劳力大约可以戽一亩的水稻田。

戽斗也常常用来“涸泽而渔”。将池塘或沟渠的上游来水用泥巴做成墚挡住,然后用戽斗将水一斗一斗戽尽,水落而“鱼”出,活蹦乱跳的新鲜鱼虾就都无处可遁而束手就擒了。

戽水浇稻是件艰辛而枯燥的劳作,戽水抓鱼则是趣事乐事。有时为了浇稻,我们将满满一池塘水已经去戽了大半,这时,如果不是农事太急,我们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池里的水全部戽干抓鱼。戽水浇稻变成了戽鱼,看着鲤鱼、鲢鱼、草鱼、鲫鱼、鲶鱼在越来越少的水中露出脊背,心里自然无比愉悦,早已忘记了劳作的艰辛。

夏季去田冈巡查稻田,我们肩上一般扛着两把农具:一把是镢头,一把是戽斗。那几年,我们到底用坏了多少把戽斗、戽了多少亩地的水,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常常因为长时间在水中戽水,脚上爬了好几只吸血的蚂蟥,脚趾头浸泡得皮肤起了皱褶。

镢头

在林溪劳作,没有哪一件农具比镢头用得更加频繁,也没有哪一件农具比它更简单:一根约与人齐高的长木柄,底端套着一块与木柄成九十度角的铁板,板面有锋刃。镢头可耨、可挖、可斩、可钩、可锤,凡是需要动泥土的活儿,它都可以干。在熟练者的手中,它简直是农活的全能主义者。

每个成年农民都有一把相对固定的属于自己的镢头,这把镢头与他身影不离,把柄被他的双掌磨得溜光,刃口也在使用中被泥土打磨得锃亮,泛着白色的金属光泽。他熟悉这个镢头的脾性,适应了这把镢头的角度,再复杂的农活都能用得上。这把镢头到了他的手里便翻转如飞,灵活自如,好像获得了生命。扛在肩上,镢头柄常常当作扁担使用;搁在地上,镢头可以当作农民累了休息时的坐靠;遇上蛇鼠等害类,它可能还要变成了农民们手中的武器。

一些小农户可能会没有耙与犁之类的农具,但却不会没有几把镢头的。镢头是林溪最基本、最实用而又必不可少的农具。

没什么急迫的农事的时候,农民都喜欢扛着一把镢头在地里转悠,以致“扛镢头”成了农民务农的代名词。村里人知道我在学校读书成绩好,就常常勉励我:好好读书,将来扔抛这个镢头把去!十六岁那年,我考上了新余师范学校,成了“吃工资”的人,村里人奔走相告:永良扔抛了镢头把!

开山斧

这是所有农具中最响亮最阳刚的一个家伙。名号叫斧,其实它不是斧,而是镢头家族的一名成员。它与镢头的区别在于,它的刃面长、宽、厚,握到手上有一份沉甸甸的感觉。如果说镢头是一辆小汽车,娇小玲珑,那么开山斧则是一辆大卡车,磅礴有力。顾名思义,开山斧的功用主要是用来“开山”的,即开挖生地。在那些杂草丛的荒地上,你想要用镢头开出片熟地来,必定事倍功半,还磨得人手上生茧起血泡。开山斧一抡起,土地立即会变得温顺许多,一斧下去,泥土下面雪白的杂草根系就在翻过的泥土上暴露出来了。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二年,林溪村塬里山上成片的红壤荒地都开辟成了花生地,其中不少就是开山斧当年显赫的功勋。

开山斧其实是个闲者,大多数时候,它都无事可做,常常和一些老农具堆躺在杂物间里,任灰尘覆盖蛛网缠绕。

两齿与耙钉

镢头和开山斧的刃面,适合对付泥土。倘是需要侍弄秸秆、杂草或砂石之类,则要用上齿钉形式的两齿与耙钉了。

两齿的结构太过简单,以致你看到这个名字时就能想象出它的全貌:长柄的一端,只有两个长长的钉齿。在一些坚硬的砂石或板结的泥土上,开山斧因刃面太宽而无所作为,两齿却能深深地扎进土中。因为只有两个齿钉,用力集中,齿钉轻易扎进了坚硬的砂石,再用力撬动长柄,一块硬土就挖松了。显然,这里凝结着创造者“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博大智慧和《劝学》中反复强烈的一个基本哲学观念:用心专才能有所作为。

耙钉是两齿的延伸,或者说,两齿是耙钉的简化。与两齿不一样的仅在于,耙钉通常有四到五个齿钉。这样,当它面对秸杆杂草之类物什时,便能更加灵活地抓住并进行撕、拖、翻,展、均……每年开春,我们要将用猪屎沤烂的稻草肥料施到稻田里,就得先用耙钉拖出猪舍,再拖到稻田中间。

七岁那年,我和哥哥一起干活,我笨拙地操纵还未能驾驭的耙钉挖土,不小心挖到了哥哥的脚板上。锋利的钉齿穿过哥哥的黑色胶鞋,直钉到脚板下的泥土里。我吓坏了,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可最后哥哥脱下鞋子检查才发现,齿钉只是从他的两个脚趾头的中间穿过去的,脚板竟完好无损。

禾镰

小时候老师教我们唱儿歌:弯弯的月儿像镰刀,挂在天上微微笑。而我却觉得,应该是镰刀像新月儿,因为不是先有了镰刀才有新月,而是先有了新月,人们才按照她的样子做成了镰刀的。

禾镰确实酷似初一初二天边的月牙,细长而弯,内侧有锋利的锯齿,一端嵌着短短的木把手。端午过后,天气连续维持高温,空气中飘着稻谷灌浆的清香,青碧的稻田上渐渐抹上了一层浅黄。村里的大荷树下,那个打铁的准时支起了炉膛,风箱拉得呼啦啦响。“磨禾镰——打禾镰——”小铁匠在绕村庄吆喝,悠长的声音在村里回响。

人们纷纷找出收藏了好几个月不用的禾镰,交给小铁匠重新敲打或锉锯,做好准备迎接一个丰收季的到来。

像镢头一样,每个人都有一把自己手熟的禾镰。七月,稻香飘飘。开镰了,田野里处处闪着禾镰的亮光,人们挥舞着禾镰,身后是那一排排割倒在阳光下曝晒的金色稻子。

打禾机

打禾机,也叫禾桶,书面语或许可称为水稻脱粒机。自七十年代以来,我在林溪见过的打禾机有三种,用现在的话也可称为三代。七十年代使用的第一代脱粒机,其实就是一个方形的木桶,一两平方米大小,五六十公分高。为防止谷子外溅,使用时常常还要在木桶三面围起约两米高的竹簟。人们站在打禾机的一面,拿着稻子往桶壁上甩,谷子便哗啦啦地往桶里掉。这种脱粒方式太辛苦,效率也太低。八十年代土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后,一种脚踏式的打禾机出现了。方木桶里多了一个滚轮,滚轮上交错地钉了一排排的铁锥。人们用脚蹬脚踏板,通过一组齿轮带动并加速滚轮飞转,铁锥就将谷子从稻秆上打落下来,连同打落的稻叶掉落到木桶底。每到收割季节,田野里处处是禾桶的轰响,响彻整个村庄,以致多年以后,我还是自然地将这种特殊的声音与丰收联系起来。后来,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蹬脚踏板的人越来越少,打禾机改为柴油机驱动,哗啦啦地响,这便是第三代打禾机,脱粒效率也大为提升。

没有历经稼穑之辛的人,只看到金色的稻浪和山一样堆起的金黄稻谷而讴歌丰收,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许多细致而艰辛的劳动。

前些年,每到稻子收割季节,马路上都会开来一批批水稻收割机。只要舍得花上每亩一百元钱,收割机就会开进田里,刷刷刷地不足一两天功夫,数亩稻子便从收割到脱粒到扬尘一次性全部完成。旧的打禾机多数被束之高搁了。偶尔一两户人家在外打工没及时赶回,收割机已经开到别的村庄去了,打禾机才会重新派上用场,在稻田里吃力地发出当年“扑哧扑哧”的喘气声。

《天工开物》之《攻稻》中历数了稻子脱粒的几种方式:“凡稻刈获之后,离蒿取粒,束蒿于手而击之者半,取蒿于场而曳牛滚石以取者半。凡束手而击者,受击之物,或用木桶,或用石板。收获之时,雨多霁少,田稻交湿不可登场者,以木桶就田击取,稻干则用石板甚便也。”这些稻谷脱粒的方式,至上世纪末才逐渐有了变化。常听人感慨中国历史之慢,在此,或可见一斑。(附《天工开物》之《湿田击稻图》)

风车

林溪有这么个谜语:“像牛不吃草,像车不会跑;刮风不下雨,吃谷又吃米。”这个谜语,说的就是风车。

林溪的风车与堂吉诃德的风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说得科学一点,林溪的风车是用来分离谷子与秕谷、米与糠的一种设备,主要原理就是让谷子可以控制地从漏斗中往下漏,在漏下的过程中,用风扇制造风,将秕(没有米粒的空谷子)从谷子中吹开,使穰(饱满的谷子)与秕从不同的口子漏下,最终达到分类、除杂质的目的。

风车四条腿,与人齐高,确实像一头站着的牛。风车结构稍复杂些,要不是有图片来说明,得费多少篇幅才能说得清楚啊。

风车的使用历史大概也比较悠久,《天工开物》对风车之用就甚为称道。书中说,“凡去秕,南方尽用风车扇去,北方稻少,用扬法,即以扬麦黍者扬稻,盖不若风车之便也。”同时,书中还特别附了风车使用的图例。

风车造起来费工时、费木材,对一户农民来说,算是较大的建设工程了。直到九十年代初,父亲才下决定请木匠造了一架,从此结束了与别人家合用风车的历史。每年春节,我们在门口贴上红纸时,都会给安静地站在仓库里的风车也贴上“五谷丰登”或“风调雨顺”几个大字,期待来年有个好的收成。(附《天工开物》之《风车》)

竹簟

用竹篾编织成的薄垫,长约二丈,宽约一丈。使用时,展开铺在平地上,用于晾晒各种农产品,如稻谷、花生、棉花等等;不用时卷起来放置,也不占多少地方。

夏收季节,林溪村前屋后的空地上铺了一块一块的竹簟,竹簟上铺晒着金色的稻谷,远看去就像绿色的草地上打着一个块块金黄的补丁。秋季多晒棉花,阳光下,竹簟上的棉花堆,与天空中飘过的云朵交相辉映,让人觉得有时候是天上的云在飘,有时候又宛若地上的棉花或整个村庄在缓缓移动。

竹簟一生与阳光为伴,全身吸收了太多的热量,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它沉默地立在墙角,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摸上去是那么温暖和爽朗。

犁是所有农具中最古老的一种吧?想想混沌初开的远古先人,面对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首先下地的农具应该就是犁。犁是大地田园的开拓者,是满仓粮食的创造者,是人类向土地致敬的先行者。当锋利的犁头插入泥土时,荒野从此变成了田园,土地从此有了主人,大地从此开始与人们的生命联系起来。

人离不开土地而活。城里人不懂耕种,但一切吃穿四用都可追溯至农民的耕种;农民耕种依靠的是各式农具,而犁是所有农具的前锋。犁首先将泥土翻松,然后各种农具才能上场,十八般“农”器,精耕细作也好,广种薄收也好,都是在犁翻过的土地上侍弄。没有犁的开拓,哪会有后面的各种耕作呢?说到底,我们每一个人,无论你身居何处,都没有离开那架被时光磨得锃亮的铁犁。

你一定见过犁那向上挺起的曲辕,它宛如地里劳作的农民面朝黑土背负天空而拱起的脊背,成为土地上最美的背影。一架犁,犁头向下伸进泥土深处的同时,曲辕却没有忘记面向辽远的天空。

犁其实也是人。林溪村77亩稻田,哪一寸土地没有被犁抚摸过?哪一寸土地没有被林溪一代代农民的双手抚摸过?

耙与犁一样,都是挂在牛背后的农具。

耙与犁,这对古老的兄弟,在农事中并肩劳动密切协作,就像马克思和恩格斯一样,因着共同的事业结下了伟大的友谊。犁翻耕土地,耙将翻耕过的土地铺平、打碎,给种子和庄稼铺一席平坦细腻的温床。耙和犁一起,共同完成了土地翻耕最初的工作,共同创造了一个种子温暖的梦床。耙从新翻的土地上梳过,杂草、树根都滤去了,留下纯粹的泥土,就像经过淘洗的砂金,土地的成色更纯了。

有犁的地方就有耙。这对身影不离的兄弟,在林溪的田地上来来往往,年复一年。在它们经过的地方,你都会看到一片葱郁的绿色。

蒙蒙细雨的初春,到林溪来的人常常看到:在因蓄满水而明镜似的稻田间,一个农夫身披蓑衣,手执牛鞭,肩头一头挑着犁,一头挑着耙,在细长的田埂上行走,前头是头老黄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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