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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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司之后,叶昭觉恢复了忙碌,只是在一些工作的间隙里,比如在茶水间的时候,或是在洗手间对着镜子补妆的时候,她会想起,确定饭团烧店完蛋了的那天,她对乔楚说的那句话:我走到绝路了。

当时看起来,真的就是那么回事。

可是,此路已绝的时候,往往也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端。

她必须承认,重新回到齐唐创意,即便只是一个过渡期,都让她的身心好过了许多。

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遇上重大项目,一群同事集体群策群力加班加到凌晨,工作结束之后,老板请吃夜宵,她也嘻嘻哈哈地跟着大家一起去。

没有男朋友在家等着,即使晚归,也不会有任何心理压力。

月薪比从前高了一些,午餐吃个赛百味也不用再掂量是否有点儿过分。偶尔休假的时候逛逛街,看到喜欢的衣服、鞋子、包,内心盘算一下,如果不是太过昂贵,也会买来送给自己。

这是大多数白领未婚女青年的生活常态,叶昭觉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除了依然高悬在她头顶上的那笔,齐唐从来不提,她却从来不敢忘记的债务。

要怎么定义她和齐唐现在的关系呢,有时候,就连叶昭觉自己也觉得模棱两可,谁也没有把话说破,可是又好像已经无须再把话说破。

两人在工作时间都表现得很专业,上司下属界限分明,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有出现过。

相比起其他人和齐唐之间尊卑不分的轻松,随意,叶昭觉小心谨慎的姿态,很像个胆战心惊的职场新人。

可是除了工作时间之外的任何时刻,他们之间的那根界线都很模糊,并且,越来越模糊。

她已经不再扭扭捏捏,同事们私下里拿他们开玩笑,她也不再急着否认—那样做的话,显得她多小气啊。

有时,加班到太晚,齐唐开车载顺路的员工一程,绕来绕去,她总是最后一个。

她坐在副驾驶时,等交通灯的间隙,他顺势握一握她的手,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立刻抽回或是全身僵硬。

这好像已经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有几个下雨的晚上,等雨停了,两人坐在他家的阳台上,一边看星星一边聊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没有意义,但令人愉快。

他们是两个过分有耐心,过分节制的家伙,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可他们都不急着揭,心照不宣的默契让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叶昭觉并不了解,对于齐唐来说,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

他确实有过不少女伴,回想过去,他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吵,太吵了。

要钱,要包,要陪伴,要宠爱,要名分,个个都是索取的高手,这些东西他都有,也愿意付出,只要她们觉得开心就行,可是时日一久,他难免觉得枯燥。

叶昭觉不同,她什么都不要,你想给她,她还要拒绝—以“穷人的自尊”这么奇怪的理由拒绝。

可她越是这样,他偏偏就越想要多给她一点儿,关心,帮助,感情,什么都好。

齐唐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

叶昭觉身上最难得的,是一种接近极致的安静,一种仿佛可以将整个世界的嘈杂都收纳其中的安静。

一种立地成佛的安静。

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低下头眺望远方的时候,她凝神思索的时候,看起来跟一座雕像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种安静并不意味着没有内容,相反,它是静水深流,是被命运反复锤炼过后的大音希声。

齐唐为这种静所着迷。

因为心底里的这份偏爱,在越来越多的场合,齐唐会携叶昭觉一同出现,有时是出于工作需求,但更多的时候,他就是单纯地觉得带上她,自己高兴。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叶昭觉真的只是齐唐的助理,到后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关系绝不仅此而已。

一旦有一小部分人注意到这件事,便自然而然地会引起更多人对她感到好奇,可是,每当这些目光从四面八方聚焦在叶昭觉身上时,她都有一种被狙击手包围了的感觉。

她从来都不擅长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许很难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从小到大都不曾做过明星梦的女孩子,可是,叶昭觉就是。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风头,让所有人都注意自己,从来没有过,一分一秒都没有。

有时,相熟的人跟齐唐开玩笑,半真半假地问—“到底是助理还是女朋友,你可不要假公济私”又或是—“换新女朋友了啊,怎么也不给大家好好介绍一下”。

类似的情形之中,齐唐往往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可是那一个“换”字,总令叶昭觉感到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屈辱。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叶昭觉终于按捺不住,直接向齐唐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以后这种外派的工作,您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齐唐却持另外一种看法:“这些人说的话,你根本不必听进去。”

不只如此,最让叶昭觉感到不适的,不是生意场上的这些应酬,而是齐唐和他的朋友们聚会时,他们谈论的那些话题,开的玩笑,她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他们提起的那些人,她不认识,他们说起的那些事,她也不曾参与。

什么叫“局外人”,她就是了。

偶尔,有些齐唐留学时的好朋友来中国,又或者是老同学回国,他们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用英文交流,语速飞快,就像是没有字幕的美剧。

对于叶昭觉来讲,这场面就像一场噩梦。

离开校园之后,她没有太多机会需要用到英语,她原有的水准仅仅只够日常交流,要想在齐唐他们的聚会上对答如流,这对她实在是太过勉强。

每当她身处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都只能尽量装聋作哑,摆出一副很爱玩手机的样子,把头深深地埋下,脸几乎贴着手机屏幕—

出于礼貌,她不便擅自提前离开,只能把自己摁在位子上,枯坐在其中。

每次聚会结束,她也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作为齐唐的附属,她即便是想说一句“再见”,都找不到合适的人。

再也没有比这更浪费生命的事情,叶昭觉深深地觉得。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不再忍让,必须把自己真实的感受告诉齐唐。

她用了一种近乎文艺腔的语调:“每次我在旁边看着你,你谈笑风生,从容自得的样子,你们谈论的一切,所有的细节,都在提醒我,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

她说的完全是事实,他们的确不是。

不同的家世,不同的生长环境,不同的教育背景和经历所造成的文化差异,甚至是悬殊的财务能力所衍生而来的消费方式……

这些都是不容辩驳的事实,齐唐也承认这一切。

“可是—这和我喜欢你,有什么狗屁关系?”

齐唐一旦动气,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安抚得了的事情。

“你不想做的事,以后可以不做。不想去的场合,也可以不去,但是—”他压了压自己的火,“但是不要往不相干的事情上扯。”

末了,他忍无可忍地加上一句:“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又不是我能够选择的,我家有钱又不是我的错。”

以他的敏锐,他当然看出来了,问题的核心不是叶昭觉是否愿意陪同他聚会,而是在他们的感情好不容易有了一些实质性的进展之后,她又因为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犹犹豫豫地想要往后退。

面对齐唐的牢骚,叶昭觉哑然失笑,一种很酸楚的,懒得讲明白的笑。

他们曾经达成一致,认为沟通和交流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而现在,他们用自身证明了这一点。

叶昭觉沉默了,既然说不通,那就不说了吧。

通常情况都是他把她当小孩儿看,因为她虚弱,她无助,她遇到的挫折总是很多。

其实他幼稚起来,发起横来,倒是很像个未经自己允许,家人就把自己喜欢的玩具送给别人的小孩儿。

他不明白,也很难真正相信,关于生命本质的悲哀—她的理解毕竟比他要深刻得多。

从这时起,叶昭觉开始认真地考虑离开齐唐创意这件事。

这个念头其实从她回公司的第一天就存在于她的脑袋里,只是这一系列不愉快的体验,又加速了它的生长。

不同于第一次从这里辞职时的心情,那一次,她的生活发生巨变,一切都太糟糕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短时间之内很难调整好,所以不愿尸位素餐。

而这一次,她的动机非常明确:不能够仰仗和依赖着齐唐对自己的感情,渐渐地习惯这种温吞的生活。

如果要顾全生存大计,她的确不应该意气用事。

可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一天不离开这里,她和齐唐之间,就一天不可能真正的平等。

然而,开店的惨败,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吃多了苦头,自然就长了记性—想到这里,不是不悲哀的。

下班之后,她去商场转了一圈,家里的护肤品都已经见底,得赶紧买新的。

但是专柜价和代购的差价这也太大了,她有点儿犹豫—贵这么多,怎么办,到底买不买?

正为难着,忽然背后有个女声,带着一点儿试探的语气:“叶小姐?”

只有工作关系的人才会这样称呼她,她一回头,一个原本就只有过一面之缘,而又久未谋面的面孔—

“真的是你呀,”陈汀笑得很惊喜,“我还担心看错了,好久不见,你好吗?”

叶昭觉也有点儿惊喜,她的朋友们最近都悲惨兮兮,陡然见到陈汀这样浑身不带一丝清苦气息的人,简直如沐春风。

“我啊,就那样吧……”想想自己一言难尽的际遇,叶昭觉没法昧着良心说“我很好呀”,又问对方,“你好吗?”

陈汀一直笑着:“老样子。你有约吗?没有的话,一起吃个饭?”

叶昭觉刚摇了摇头,陈汀便立即打电话给相熟的餐厅订了位子,接着,又吩咐专柜的服务员:“请把这位小姐要的东西包起来。”

她转过头,对一直摆手拒绝的叶昭觉说:“小心意,就不要推辞了。”

这次之后,叶昭觉和陈汀的联系便多了起来。

吃过几次饭,喝过几次东西,闲聊之中,陈汀得知了叶昭觉分手,辞职,开店,开店失败,重回公司的全部过程。

虽然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叶昭觉都是平铺直叙,语气也是云淡风轻,但陈汀设身处地地想想当时的境况,大致也能推测出其中有几多艰难。

虽然只打过一次交道,但叶昭觉的行事果决,周到细致,都给陈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陈汀之所以将自己非常喜欢的胸针送给叶昭觉,却不仅是因为她的敬业,而是因为叶昭觉尊重她。

不是合作方之间的尊重,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最基础的尊重。

“既然现在你回到齐唐这里了,也算是柳暗花明。”

没想到叶昭觉听到这句话,面上露出微微难色。

“怎么?”陈汀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环境?”

叶昭觉抬起眼来,深深地看了陈汀一眼。

她们在一家欧式咖啡馆,厚重的木头桌子上摆着一盏蒂芙尼彩色玻璃台灯,灯光折射在叶昭觉的脸上,她的迟疑落在深深浅浅的光影里。

陈汀看出她的顾忌,身体往前倾了倾:“昭觉,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久,但你帮过我,我也是真的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要是有什么苦恼,可以对我吐一吐,即便我帮不上忙,你说出来,自己也好过一点儿。”

陈汀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叶昭觉也就不好意思再藏掖。

她轻声叹了口气,将自己心里的那些沟沟壑壑,曲曲折折,挑拣了些能说的都说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向齐唐解释那种心态,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并没有明显的感觉,但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天生比人矮三分……”叶昭觉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说清楚,“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我不和他在一起,我就不会那么自卑,不参与到他的生活里,我就不用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敏感。”

“可是,你爱齐唐吧?”

这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陈汀这种丝毫不做铺垫的提问方式,让叶昭觉瞬间傻掉了,她连表情都来不及转换,一脸的欲盖弥彰:“什么啊,啊哈哈哈,乱讲什么啊你。”

陈汀从她的手包里拿出一盒女士烟,烟身细长,点燃之后,她轻轻吐出一口烟雾,脸上浮起一个得逞的笑:“果然是这样。”

叶昭觉静了静,忽然意识到,其实,没有掩饰的必要。

不肯主动向他求助,不肯接受他的感情,故意拉开和他的距离,却又一次次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痛苦和挫败,重回公司是为了多一些和他相处的时间,想要离开他的庇护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

种种不得章法的错乱行径,都说明了一件事—

是,她爱齐唐,虽然嘴上没对任何人承认过,但自己心里早已经清楚这个事实。

陈汀笑了一下:“你这种女孩子吧,很奇怪的。我喜欢一个男人就会很直接地表现出来,让对方知道我很依赖他,很需要他。而你们喜欢一个男人,却会绕一个大圈圈,”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就像你啊,你要用不需要他,不依赖他的方式去证明你其实是喜欢他的,多别扭啊。”

叶昭觉没吭声,她记得陈汀的生活环境,也记得她那个不太光明的身份,但陈汀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大概在你看来,我对感情的这种态度,不够高级……”陈汀笑得很温柔,这种温柔化解了话题中隐含的禁忌,“不过,我是很佩服你们这种女孩子的,真的。”

叶昭觉惭愧得要命,有什么好佩服的,说到底就是不识时务:一条捷径摆在眼前,她却偏偏要选择翻山越岭。

分别时,陈汀对叶昭觉说:“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帮你留意的。”

在当时,叶昭觉对陈汀说的那句话并没有抱什么指望。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大大小小的失败都教会了她,不要再轻信别人—不是怀疑他们的人品和操守,而是热情与能力。

陈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大的能耐,有多少资源和人脉,叶昭觉并不了解,至于陈汀有多大的兴趣为了她叶昭觉去张罗这些事,她更加无从判断。

一个长期活在逆境中的人,很难再去相信“好运”这件事。

叶昭觉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一些。

然后,命运心血来潮,决定给她一个小小的奖赏。

“我在××路,这里在做婚纱展,你快来。”

叶昭觉接到陈汀这个电话时,有点儿傻眼,搞什么?婚纱展关我什么事,再说我还没下班呢。

陈汀在电话里也没说清楚:“那你下了班再来,”然后,又强调了一句,“来了就知道了。”

她语气里有种很明白的“我是为你好”的意味,叶昭觉踌躇了片刻,决定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婚纱展声势浩大,最近这些天,许多适婚年龄的女生都前去观摩了一番,拍了无数张照片发在社交网站上。

女孩子们的心思都被层层叠叠的蕾丝,雪白的轻纱撩得痒痒的,突然刮起一阵恨嫁的风潮,一时之间,她们的男朋友感觉压力巨大。

男朋友们很难弄明白:她们说想结婚,其实,哼—只是想穿那些云朵般美丽的婚纱罢了。

就连叶昭觉,明明眼下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想嫁人的意愿,也被这种气氛感染,站在一条鱼尾款的婚纱前挪不动脚步。

模特儿妆容浓艳,发型高雅端庄,脸上有一点浅笑,下巴,颈部到背部的线条让人隐隐联想到光滑美丽的瓷器。

“这儿像不像专门为女性造梦的工厂?”陈汀的声音从侧边传来。

叶昭觉回过神。

陈汀今天穿了一套Maxmara(麦丝玛拉)新款秋装,看到她这一身,叶昭觉才猛然意识到,啊,秋天已经来了,而过去的这大半年时间里,自己简直一事无成。

“是啊,梦工坊,”叶昭觉轻声地附和了一句,“雌性动物天生爱美,为了美,不惜付出所有啊。”

陈汀哈哈一笑:“没错没错,‘白富美’们人人手腕挽一只包,均价一万起,不过就是用来装点儿杂物而已。”

寒暄过后,陈汀开始说正事:“我有个交情还不错的朋友,造型师,在业界挺出名的,这次婚纱展化妆的合作方就是她的工作室。前几天我们喝下午茶,她无意中说起,现在业务量增大,人手不够,想再带几个学生,我就想到你了,你有没有兴趣?”

“我?”叶昭觉一愣,“我就会一点儿皮毛,也就只够我自己用,都是平时跟着时尚杂志学的,离专业化妆造型差得十万八千里呢。”

“就是因为不专业,所以才要学啊。再说,你基础好。很多女生眼线画得像蚯蚓,睫毛膏也不刷匀,苍蝇腿似的就出门了。还有,脸颊上的腮红,扑得像小丸子一样,你比她们还是强多了。”

叶昭觉愧不敢当,没好意思接话。

说起来,这要归功于她两位闺蜜。

邵清羽和乔楚,都是一生致力于追求皮囊之美的狠角色,待在她们身边,常年耳濡目染,再粗糙的人也会被感化。

陈汀说:“能够让别人变漂亮,同时自己还能挣钱,两全其美呀。”

叶昭觉心中忐忑不安,迟疑了片刻,她索性有话明说:“你有什么打算?”

“还只是个念头,不成形,但我确实有个想法。”

虽然陈汀停顿了下来,但是,很显然,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过了片刻,陈汀接上之前的话头:“我们一起做个新娘造型工作室,我投资,你来运营和管理,怎么样?”

这句话拆开来,每一个字,叶昭觉都听清楚了,可是它们组合在一起,她却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啊,”陈汀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你身上有种特质,我说不好究竟是什么,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独立,或者自重吧……”

远处天花板上的聚光灯次第熄灭,气氛变得有点儿紧张,也有点儿神秘,叶昭觉因此有点儿目眩神迷。

“那种特质,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帮助你啊。”陈汀终于全说完了。

要等到很久之后,叶昭觉回想起来,才会“呀”的一声发现,原来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啊。

非要等到那个时候,她回想起自己与陈汀的相识,想起那次不算顺利的合作,想起自己为了让项目顺利进行而付出的心力和耐心,以及事后陈汀托齐唐转交给她的礼物。

当所有散落的珍珠被穿成一串项链的时候,她才会了解,每一颗珍珠都包含着命运安排的深意。

在已知的范畴里,一扇门被打开,街口一个红灯亮起,便利店售出今晚最后一盒快餐便当,在更遥远的地方,有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一群大象悠闲地踏过草原,无名的河流改变了原本的方向。

到那个时候,叶昭觉仍然记得这几分钟里所有的细节,甚至包括陈汀微小的动作和神情。

仅仅只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让她的记忆在浩瀚的一生中攫取了这个片段。

而这个片段究竟意味着什么,则需要用更长,更长的时间才能获得解答。

然后,Frances出现了。

那晚齐唐要去参加一个小型聚会,据主办人说只有几个老友参加,地点定在郊区的别墅。

车开到一半,油量过低。

拐进一个加油站,齐唐这才发现,钱包和驾照都遗留在公司,只得打电话叫叶昭觉过来救命。

二十多分钟后,叶昭觉拉开了车门,把东西扔给齐唐。

加完油,齐唐也不着急了,嬉皮笑脸地逗叶昭觉:“陪我去一下吧,就露个面,然后我们一起溜好不好?”

“不好,”叶昭觉很不合作,“我还没吃饭呢,你自己去。”

“我也没吃啊,那边肯定有吃的。”

“那我也不去,不自在。”

“这样,你先陪我去,我打个招呼就走,也算到场了,然后咱们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叶昭觉没说话。

“别这么傲慢嘛,最近我们都这么忙,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僵持了半天,最终,叶昭觉没犟得过齐唐。

他们的聚会过程,就如叶昭觉预料的一样无聊。

和从前一样,他们永远围绕着“前几天见了个创业团队,有几个项目有点儿意思”展开,以“过几天找个时间,我牵个头,大家一起聊聊”作为结束。

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叶昭觉背过身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看了看手机,剩余电量不到20%,电池图标已经变成了危险的红色,她闷得快要发疯了。

齐唐悄悄瞥了叶昭觉一眼,他当然察觉到了她的无聊和不满,可是—他又瞥了一眼正在讲话的人—大家一直在兴头上,他找不到开溜的机会。

说是老友聚会,性质却更像是个风投项目会,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他就不来了。

主办人看出了齐唐坐立不安,忽然一笑:“人还没到齐。”

还有人要来?

齐唐有点儿茫然,哥们儿几个不都在嘛,还有哪位缺席?

不多时,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走了进来:“迟到太久,真是不好意思,这地方也真不好找。”

明面上是致歉,实际上却是撒娇。

大家纷纷起身:“Frances终于来了。”

这下才算是人到齐了。

可是Frances一出现,齐唐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

叶昭觉原本困意沉沉,陡然看见齐唐这副反应,一下子就精神了,她好奇地看着这位姗姗来迟的贵客—

一身小香风的套装,拎Fendi(芬迪)包,长卷发,手腕戴一只著名的螺丝手环—叶昭觉认识这个手镯,邵清羽也有个一样的。

Frances转过身来,不经意地把头发撩至耳后,露出整张面孔。

极漂亮的一张脸,恰到好处的笑容,明艳照人。

热热闹闹地打了一圈招呼,她最后才走到齐唐面前,轻声地说:“好久不见。”

齐唐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语焉不详地回应了一声:“嗯。”

Frances往前迈了一小步,微微侧着头,凝视着齐唐,声音比先前问候任何人都要温柔:“你好吗?”

叶昭觉从微妙的氛围中感受到了—很不对劲。

在她的想象中,此刻,自己大概就像一只全身的毛都竖起来的猫,双眼含着阴冷的光,警觉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3]

接下来的好几天,叶昭觉和齐唐之间……有点儿诡异。

那晚在别墅里目睹的一切,就像是卡在叶昭觉喉头的一根鱼刺。

她用力咽了,却没咽下去。

那次聚会,齐唐实在不该拉着她一起去,既然去了,便不应该在Frances来了之后,又匆匆忙忙拉着她走。

回去的路上,齐唐一语不发,神色凝重,全然忘记了之前自己曾承诺过叶昭觉“请你吃饭”。

叶昭觉忍着胃里空洞的疼,一直沉默着。

车从近郊开进城市,一路上的灯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视线范围中的一切越来越清晰,可是车内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

显然,Frances的意外出现完全打乱了齐唐的节奏。

他平时动辄就爱教导别人“保持冷静”,可是Frances一句轻柔的问候,他的“冷静”就遁于无形。

“你,早点儿休息。”停车之后,齐唐这样嘱咐叶昭觉。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多说什么。

叶昭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打开车门,下车,往家里走。

她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引擎声—这是头一次,齐唐没有等她回到家再离开。

越是沉默的谜,越是吸引人的好奇。

周末下午茶。

叶昭觉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完整地对邵清羽讲了一遍,她确信自己没有漏掉任何细节。

“Frances?”邵清羽的反应有点儿夸张,“你确定是叫Frances吗?”

叶昭觉不太喜欢她这个反应,但为了面子,还是得硬撑:“我不确定呀,你知道我英语一般般,听错了也有可能。”

邵清羽沉思着:“按照你描述的,应该是她没错。”

“噢……”叶昭觉的尾音拖得很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扼住邵清羽的脖子,那你快说啊,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清羽喝了口咖啡,半天没出声,思量着该如何措辞。

她是有些顾忌齐唐,可是离家出走时,是叶昭觉收留了自己。

邵清羽在落难之后,领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这种时候,一定要端正态度,选对立场:不管是谁的错,局外人一定要站在女生那一队!

因为,只有女生才会记仇。

“你还记得我那次在你家,齐唐对我发脾气吗?Frances就是那个‘未婚妻’。”

叶昭觉原本前倾的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她猜对了。

穿小香风套装的Frances,眼角眉梢都是风情,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却仍然散发出连同性都无法忽视的性感。

那晚离开别墅时,她们打了个照面。

那个瞬间,叶昭觉从Frances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诧异。

见叶昭觉面露忧思,邵清羽连忙安慰她:“其实你不用担心,也别胡思乱想,Frances早就结婚了。而且这些年来,齐唐和她根本没有来往,要不是你提起她,我都忘了这个人了。”

“清羽,无关紧要的话就不说了。”叶昭觉轻轻笑了笑,微微有点儿苦涩涌上心头,“你不如干脆给我讲讲,当年是怎么回事。”

到这时,邵清羽才明白,躲不过去了。

既然躲不过去,那就只好对不住齐唐了!

邵清羽理了理思路,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Frances和齐唐的那些陈年旧事,大概地讲了一遍。

“其实我知道的那些,都是听小爱讲的。

“小爱是齐唐高中时的女朋友,聪明,漂亮,还很乖巧。这么说吧,就是我们以前念书时最烦的那种女同学,懂了吧?但她和我的关系还不错,因为齐唐以前老带着我跟他们一块儿玩。

“小爱真的很喜欢齐唐,但我感觉齐唐对小爱没有那么喜欢,怎么讲呢……就像是那种,人人都觉得他应该和她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呗,所以后来他们一起去留学,主要是因为小爱不想和齐唐分开。

“我那时候觉得他们以后应该会结婚,齐唐他父母很喜欢小爱,我也觉得她挺好的,然后还想着他们结婚我可以做伴娘什么的……好啦,这不是要先交代人物关系嘛!”邵清羽一番东拉西扯,眼看叶昭觉的耐性快要耗光了,连忙拐回正题。

“有一年小爱独自回来,特别消沉。齐唐他父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挺担心的,就派我去找小爱探探情况。

“我见到小爱—吓了一大跳!”邵清羽吞了一下口水,挑着眉毛,面部表情充满了喜剧色彩,“她整个人啊……憔悴得不行,像是吃了很多苦似的。但是她风度很好,平心静气地跟我讲‘齐唐和我分手了,他爱上了别人’。我现在还能想起她说那句话的样子,特别平静,又特别绝望。

“我当时很难相信这件事,可能是因为幼稚吧。然后我又很较真,也不管小爱有多难过,非要问个清清楚楚。小爱没和我计较,但我猜她也确实需要一个宣泄委屈的机会,就把他们分手的始末告诉我了。

终于到了关键部分—叶昭觉就是为了听这个,才忍受了邵清羽毫无章法,逻辑混乱,想到哪儿说哪儿的叙述风格:“求求你别他妈废话了,快说重点!!”

邵清羽翻了个白眼,接着说:“小爱给我看Frances的照片,说她认识齐唐那么久,从来没见过齐唐那样喜欢过一个女生,喜欢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我印象中Frances很漂亮,身材也很棒,要胸有胸,要腿有腿。实话实说啊,对于当时那个年纪的大多数男生来说,Frances肯定比小爱有吸引力得多。

“齐唐是在一次留学生聚会上认识Frances的,那天小爱也在场,她说自己一看到齐唐和Frances说话的样子,心里就有不祥的预感了。昭觉,你别看齐唐现在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他以前也蛮青涩蛮腼腆的,尤其不善于人际交往。小爱说,齐唐和Frances讲话会脸红,Frances看到他脸红就一直浪笑,根本不把一旁的小爱放在眼里。”

“那岂不是,摆明了要勾引齐唐?”叶昭觉皱了皱眉,想起那晚在别墅里,Frances匆匆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虽然只是一个错身,但自己应该没有看错—Frances的眼神里,不是没有一点儿轻蔑的。

“就是啊,当着小爱的面勾引齐唐,你说Frances贱不贱?但这还不是最贱的—”邵清羽眯起眼睛,“她的手段并不只用在齐唐一个人身上,小爱后来打听过,像齐唐这样的傻子还不少,在他们那个社交圈里,Frances几乎可以说是女生的公敌,大家都严禁自己的男朋友和她来往。”

“可是小爱说的这些,难道齐唐不知道吗?”叶昭觉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她有点儿难以置信,齐唐当年竟然那么愚蠢?

“他知道啊。”邵清羽又翻了个白眼,“哎呀!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要拿现在的齐唐去代入这件事!他那时候还小啊,屁都不懂,很蠢的!他知道Frances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Frances的好感,结果三天两头和小爱吵架,小爱就哭啊,闹啊……你知道,女生走到这一步,男生就只会想躲,而男生一躲,女生就闹得更凶……”

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场景,也知道齐唐和小爱分手是必然的事情。

叶昭觉半天没作声,除了震惊之外,她心里还有些微妙的情绪。

她认识的齐唐,是一个稳妥、持重、克制、很多方面趋近于完美的人,她不敢轻率地接受他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而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丝一毫都不曾想到—在他成长为现在的他之前,竟然有过那么愚蠢的岁月,那么轻浮,草率,轻薄的经历。

以及,一颗真心也曾不被人珍视、随意践踏过。

在叶昭觉过往的人生中,无论是自己的恋爱,还是朋友们的� ��爱,从没有一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抱着“随便玩玩好了”的心态去和对方交往。

所以,即便最后弄砸了,失败了,但共同经历的时间,流过的泪,甚至是不得已而造成的伤痛,也仍都是干净的,值得的。

“那,后来呢?”叶昭觉有些于心不忍,她又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齐唐和小爱分手后,就开始明目张胆地追Frances,但Frances态度很不明确,加上情敌又多,有几次齐唐就想说要不还是算了。可是他稍微一松懈,Frances立刻就给他一些鼓励,一些错觉,反正折磨得齐唐挺辛苦。他从小到大异性缘都很好,说起来,也就在Frances手上栽过跟头。

“再后来Frances家里就安排她订婚了,好像有些什么利益关系在其中。齐唐也知道没可能了,但伤心还是很伤心的嘛,就一个人去北欧旅行散心,谁也没想到—Frances竟然跑去找他……

“反正那一两年,齐唐真是被这个女人整得好惨。他父母本来因为他和小爱分手的事就很生气,后来知道了原因就更生气,一度对他实行了经济封锁。不过你也知道,他跟我又不太一样,自己能挣钱嘛,但是总的来说,代价还是挺惨重的。

“再往后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Frances的婚礼是在英国举行,齐唐也去了,婚礼头一天晚上喝得烂醉,叫嚣着要去抢人。幸亏他几个好朋友当时都在场,大家合力阻止了他,但也够丢人的……

“对于齐唐来说,这件事是他人生中的奇耻大辱,所以拜托你,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邵清羽双手合十,一脸恐惧的样子。

“我觉得,齐唐一直以来都很清楚Frances的品性,只是感情这种事,当局者迷吧。”

她讲完了。

可是,叶昭觉并没有因为弄清来龙去脉而觉得畅快,相反,她感觉到有一团恶气憋在胸腔里,整个躯体仿佛都在不断地往下沉,下沉,沉入另一个空间。

暮色四合,夕阳瑰丽壮观。

晚风拂过,叶昭觉忽然想起整个故事里最无辜的那个人:“后来小爱呢?”

邵清羽皱了皱眉:“我也不清楚,她和我要好是因为齐唐,后来断了来往,也是因为齐唐。我觉得,她那时候应该也很恨齐唐吧……她本身也很优秀啊,却受到那样的打击,而且还在异国他乡,那段日子一定很难熬。”

“是啊,一定很难熬。”叶昭觉不自知地重复着邵清羽的话,喃喃自语一般。

她的目光望向更遥远的天空,想起“小爱第一次见到Frances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叶昭觉有点儿嫉妒Frances,但更多的是憎恶—这个Bitch曾经竟然那样对待齐唐。

当天晚一点的时间,齐唐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对方只说了两个字—“是我。”

电流自耳畔无声地流窜,他并不惊慌,也不觉得意外。从那天晚上意外的重逢开始,他就预料到会发生这一幕,不奇怪,Frances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她常用的招数。

他早就料到了。

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喜欢的,交往过的女孩子,多多少少有些Frances的影子。

那次,苏沁在概括他历届女友的特质时,他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在他最年轻、荷尔蒙最旺盛的年纪,周围的女生皆是一派清汤寡水的模样,乍然之下见到她,美艳,丰腴,野性,甚至—放荡。

所有关于成熟女性的幻想,都在Frances的身上得到了验证,甚至,比他幻想中还要更加美妙。

在和她的纠缠中,他获得的痛苦远远多过快乐,但无可奈何的是她出现的时机—太早了,也太巧了,所以一切都无可逆转。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确信叶昭觉对于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这是一通沉默占据了大部分时间的通话,直到最后,Frances才轻声问:“见个面好吗?”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齐唐的声音也很轻,但态度十分坚决。

他并不是担心往事会重演。

今非昔比了,那个热血,冲动,为了爱情干出一大堆荒唐事的懵懂少年,早已消失在岁月尽头。

她曾经的确很重要,但也只是曾经。

齐唐避而不见,却挡不住Frances主动现身。

一个全体加班的晚上,会议结束之后,众人鱼贯而出,眼尖的叶昭觉看见前台待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那一头栗色的长卷发,叶昭觉不会认错。

听见身后嘈杂的脚步声,Frances缓缓起身,她的轮廓从黑暗中慢慢显露出来。

即便是站在惨白的灯光下,她的美丽也几乎无损。

齐唐从人群中走出来,看见是Frances,首先的反应便是将叶昭觉拉到自己的身后。

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场面有点儿尴尬。

Frances微笑着看着齐唐,那不是一个人看朋友的眼神,而是带着一点儿挑逗,一点儿勾引,和一点儿楚楚可怜。

“各位……”她环视了一周,“不介意的话,把齐唐借给我一会儿,可以吗?”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叶昭觉,这些目光汇集到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叶昭觉的背上。

有生以来,叶昭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主角”这个词语的含义和分量。

坦白说,她有点儿怯场。

想想看,一个老是不走运的自己,一个做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己,一个早就习惯了活在其他人更耀眼的光环之下的自己,忽然被命运拎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你不能不说这是一场恶作剧。

叶昭觉心里叹了口气,既然如此,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他们介不介意不重要,反正我介意。如果你非要坚持借走齐唐,就连我一块儿带上吧。”

如此庄重,严肃,铿锵有力的语气—叶昭觉上一次这样说话,大概还是在中学入团宣誓的时候。

她话音刚落,其他人就开始“哇喔”乱叫—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就连齐唐,也有点儿感动,有点儿蒙。

“噢?你是?”Frances明知故问。

她当然知道叶昭觉是谁,就凭齐唐刚刚那个动作,他们的亲密已然昭彰—可是,再亲密,你们还不是宣称她是“助理”?

Frances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漏洞。

叶昭觉心里的火被点着了,如果这事发生在她见邵清羽之前,或许她的态度还不会如此强硬,但现在,她光是看见Frances这个人就想作呕了。

“我是他女朋友啊。”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挽住了齐唐的手臂,动作娴熟自然,滴水不漏。

Frances的笑僵在脸上,她将信将疑地看向齐唐:“是吗?”

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没有一点儿迟疑,他点点头:“是啊。”

乔楚知道这事之后,兴奋得一直夸叶昭觉:“你做得很好啊!”

然而叶昭觉自己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并不觉得有多么值得高兴:当众抢男人—这并没有多荣耀。

事后,她有些懊恼。

自己和齐唐的关系,竟是在那样尴尬的局面下被挑明,以往有多少更私密,更温馨,更适合表达心迹的机会,都硬生生被错过了。

那晚的情势,就像是兵临城下,自己不得不出面捍卫主权。

都是Frances害的!

之后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们的恋情成为公司上上下下茶余饭后的谈资,当天在场的传给不在场的,不在场的又去找另外一些在场的探听细节,确定真假……

叶昭觉走到哪里,大家的窃窃私语就跟到哪里。

她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那一时的意气之争,已经影响到了她的日常工作,和其他人看待她的眼光。

不曾有过职场经历,不谙办公室政治的乔楚,对此很不以为然:“工作重要还是爱情重要?”

叶昭觉老老实实地回答:“工作。”

换来乔楚嗤笑了一声:“傻帽。”

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树杈的影子在墙上犹如群魔乱舞。

房间里冷飕飕的,原来是窗户没关,地上已经被雨水溅湿一大片。

乔楚原本就因为生理痛而在床上折腾了许久,谁料想,她才稍微有点儿睡意就被一个炸雷给炸清醒了。

她晃晃悠悠下了床,走到窗前,还没来得及关上窗户,雨水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真倒霉。”

关上窗之后,卧室里立刻暖和了,也安静了。

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拖出医药箱,发现止痛药也没了,气得她又低声骂了一句:“真倒霉。”

肚子痛得厉害,又没力气去买药,可怜的乔楚只能裹紧被子蜷缩成一团回到床上打滚,滚来滚去滚得浑身是汗,被单和枕套都已经湿透。

雨水击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激烈而沉闷。

她的孤独,在这一刻尤为昭彰。

有那么一瞬间,乔楚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设想。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谁会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

当她想到这个问题时,也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外婆。

小时候痛经,外婆都会给她冲一碗红糖水,热热的,甜丝丝的,喝完抱着热水袋睡一觉,醒来也就不疼了。

外婆去世之后,她找到了一个更简便的方法来对抗疼痛,那就是吃止痛药。

这个雨夜,药丸欠奉,她怀念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

伤感和脆弱同时袭来,她是真有点儿想哭了。

忽然之间,卧室外传来一点儿声响,像是开门声—她整个人如同跌进了冰窖。

一时间,她忽略了疼痛,手脚麻利地将床头柜上的手机藏进被子里,又敏捷地反手在抽屉里摸到了防狼喷雾。

外面的动静更明显了—她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到脚步声—她心中暗叫不好,平时都记得反锁,怎么偏偏今晚如此大意。

那脚步声离卧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几乎已经看到雨水从那人的衣物上滴在地板上,一滴,两滴。

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几秒钟的时间,她脑袋里闪过了千万个念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听见—“乔楚,你醒着吗?”

是闵朗,只有他有她家的钥匙。

“嘿,吓死我了!”乔楚差点儿昏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闵朗冲她晃了晃手机:“那个APP提示我,你亲戚来了,我打你电话打不通,就直接来了。”

乔楚服下闵朗买回的止痛药后,虽然一时没有奏效,但心里安慰了许多:“你不是说要删掉的吗,怎么没删啊?”

闵朗沉默着,他没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借着灯光,乔楚看见他半边身体都被雨淋湿了,脱下来的外套随意地扔在地毯上,身上的白色T恤印着史努比的图案。

乔楚盯着史努比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笑了。

她不愿意对闵朗说谢谢,一说这句话就生分了,于是,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方,示意他靠近一些。

“你担心我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睛特别亮。

“你觉得是,就是吧。”闵朗没有否认,替她掖了掖被子,“躺下睡觉,明天醒来就好了。”

“怎么,”乔楚一愣,“你要走?”

闵朗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要走也等你睡着了再走。”

有好半天没有动静。

也许是疼痛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夜里这场滂沱大雨,乔楚说什么也不愿意让闵朗离开。

她握住闵朗的一根手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留下来吧”,她没有说,可是他听见了。

闵朗抽回手,低下头笑了声,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好,我不走。”

看到乔楚那个表情,他的心里很酸很酸。

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有时候他也希望没有徐晚来这个人,或者是,自己已经完全不再在乎徐晚来这个人。

要是那样的话,他和乔楚就能好好在一起了,其他的姑娘们,没了就没了,不要紧。

可是徐晚来啊,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那根刺没有动静时,你甚至会忘记它的存在,可是它稍微一有点儿动静,就能让你痛得死去活来。

到了后半夜,那根刺动了。

已经睡着了的闵朗,被震动的手机吵醒。

醒来的那一瞬间,他看向身边的乔楚—她紧紧地、牢牢地抱着他一条手臂,像溺水的人抱着一块枕木,睡得非常安稳。

她的脸在月色中恬静清丽,宛如孩童。

闵朗小心翼翼地接通电话,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问:“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徐晚来,轻声啜泣着,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你在哪儿……”

没有等她说完,闵朗挂断了电话。

理智告诉他,不要再去管徐晚来的任何事情。

可是,就在下一秒钟,她的面孔浮现在黑暗中,还有她咬牙切齿说的那句话—“因为我一直都爱着你这个王八蛋。”

闵朗静静地躺在这无边无际无声的黑暗世界里。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撕成了两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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