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继承的秘方

清仁菩萨本名清仁，但他神秘、深邃，面目僵硬，的确最像个菩萨，像片出没在林溪村上空的乌云，来去无迹可循。村里没有人比他看上去更庄严更仙风道骨的了，从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头发胡子眉毛全白了。而在他那张典型的国字脸上，深嵌着的一双深邃的眼睛，总是死死地盯着某处，似乎它背后潜藏着许多不可捉摸的东西。他那沙哑的嗓音，仿佛从缈远的天边传来，让人联想到深寺古刹在暮色中呐呐而起的梵音。也许与他年轻时习过武有关，他那笔挺的腰身，即使到了老年也不逊于年轻人。也许是他一生的职业与蛇有关的缘故，他浑身透着蛇一般彻骨的寒冷。面无表情的他在林溪的土路上穿行，或迎面向你走过来，你会感觉平地上突然刮起一阵冷洌的寒风。

清仁菩萨以秘方治疗蛇伤闻名乡里。若以民间文化而论，林溪村在很多年里都堪称文化名村，因为除了我爷爷以武术、花鼓戏、五星命理、堪舆术声名远播之外，像清仁菩萨这样专于一技而声名大振的还有好几个人。他们的弟子遍及邻近的好几个县，活动范围遍及赣中南一带，有一帮同道的江湖朋友，在同行中享有盛誉。他们几乎不参加农业劳动，但凭借自己一身特别的本领而生活得比林溪大多数人更加滋润。

江南地湿，随处可见的茂密植被中，各种毒蛇隐迹其间，常常成为农民的丧命之门。仅林溪一个小村，每年都有好几人被毒蛇咬伤，稍不及时抢救，便可能一命呜呼。但清仁菩萨是蛇伤的克星。不管是什么蛇咬伤，只要你描述清楚蛇大致的斑纹花色，他就可以稳操胜券给你治好。曾经有一次，国生伯伯的女儿被一眼镜蛇咬伤，一晌不到，蛇毒封喉，女儿已经昏迷，危在旦夕。家人守在床边，要开始准备后事了。清仁菩萨闻讯赶来。他先用一匙清水滴到她嘴里试了试，发现尚可以滴水进喉，他便嚼了一味谁也不知道的药敷在已经溃烂发黑的伤口。次日，小孩便自己爬起床来，像睡醒了一样睁开惺忪的双眼。

每到夏天，清仁菩萨屋檐下便门庭若市，远远近近的人都找上门来治蛇伤。有的伤势轻，是摩托车、自行车驮来的；也有的伤势很重，奄奄一息，只能用平板车拖到他家去；有的伤者半截脚或手已发黑，病入膏肓，显然是在别处治疗无效后才经人介绍转到他这儿来的。清仁菩萨来者不拒，对症下药，往往十天半月便药到病除。他在院子里忙前忙后，既兴奋又沉着，慢条斯理地察看、询问，然后躲到屋子里独自一人抓药、研药，最后给患者敷药。他对每一个来者都有明确的承诺，“只要能滴进水，就能救活”，这句话成了他在蛇伤者面前的口头禅，也是他对自己医术的炫耀。

治蛇伤给清仁菩萨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入、无数的好烟好酒和无以计量的恭维与尊重。他收获着，心里快活着。夏天是农民最辛苦的季节，但却是他生意最好、收入最高、心里最得意的时候。冬季空闲时，他常常带着儿子茂发南下峡江、吉安一带上山采药，也顺道教一教那些散布在深山各处的徒弟，让儿子与他们熟悉熟悉，以便将来继承自己的衣钵。有时他们一两个月才回来，同时运回来一袋袋的杂草、枯枝、树根之类草药。三四月里遇上天气晴朗的日子，他便将各种切碎了的药片翻晒出来，整个庭院铺满了药草，浓烈的药香弥漫了半个林溪。

清仁菩萨的医术本领并非祖传，其师傅便是邻村一个解放前名震一方的陈姓师傅，可惜他同唯一的儿子都在“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无何止的批斗中去世了。蛇伤秘方在陈师父家失传了。清仁菩萨是陈师父最好的弟子，真正的继承人。他竭力要将秘方变成家族的遗产，代代相传，祖祖孙孙。只是他唯一的儿子茂发并不愿认真学治蛇伤的本领，每次都是迫于清仁菩萨的管教才勉强跟着他学习。这，成了清仁菩萨晚年一块没有放下的心病。

直到清仁菩萨去世，茂发子承父业，才真正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良苦用心。由于清仁菩萨的名气使然，前来求治蛇伤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给他带来了同样丰厚的物质回报。那些带着挽救生命的希望前来的患者，在金钱面前常常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大方。茂发从不对自己的医治定价，“随你的意”，他总是这样对治好病的人说。这反倒让那些心怀感激的痊愈者倾囊相送。

茂发将全幅精力投入到治蛇伤之中了，但他手头上从不离开那本父亲留给他的医书。正如他后来劝他儿子东子学医一样形容自己当年：“一本医书就够我一辈子的吃穿”。茂发的吃穿日用的确是从医学书中来的，山上低廉的杂草树根，到他药柜子里，就摇身一变为他高价的草药。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农村环境的变迁，一些地方，蛇竟渐渐成了稀有之物，被蛇咬伤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茂发做了两个重大的决定：一是扩大行医治病的范围，不仅治蛇伤，也治各种疑难杂症，癌症，肝炎，肾炎，不孕不育，等等；另一个是到集镇上开个中医诊所，专职给人治病。诊所开在集镇的菜市场边，大书“茂发诊所”四字。茂发翻着父亲留给他的医书，给各色病人号诊，生意相当兴隆。不几年，茂发就建造了一幢当时堪称林溪最好的三层楼房，屋顶铺了红色的琉璃瓦，墙面贴了瓷砖，窗户嵌上了铝合金。

直到前两年，茂发陷入了一场震动很大的纠纷，他的医疗生涯才告一段落。面对一个伤口已经溃烂发高烧的蛇伤患者，茂发像往常一样承诺“我包治好”，结果贻误了时机使一个老太太身亡。那个村庄的几十个农民围攻了他的诊所，砸碎了所有可以砸碎的东西，并扬言要茂发抵命。茂发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出来。最终镇政府司法所出面调解，茂发赔偿对方现金十五万元告结。他从来都对自己的医药事业充满自豪，可这一次，却使他陷入了长久的沮丧之中。看着自己的英名被废、事业中断，一向乐观开朗的他变得沉默了很多。

后来，我在城里碰到茂发，他穿着一身保安服，显然受聘在一家保安公司。我问他怎么不再去重振旗鼓。这时的他已经平和多了，“出了这么大事，谁还会相信我了？”他说，“我儿子东子在上海读博士，也不让我开店了（行医）。”他说的是真的。东子很小就被茂发寄希望于接他的班，要将清仁菩萨传下来的蛇科医术传承下去。他送东子读了江西医学院，可他学的是骨科。他没有继承祖传的治蛇医术，却成了在上海小有名气的骨科医学博士。

清仁菩萨治蛇伤的秘方就要失传了，它和即将拆迁的林溪村一样，不久的将来，定会消失在时光的浪涛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