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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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下了公交车,趔趄着走过三四百米泥泞的机耕道,我回到了老家林溪。一推屋门,紧闭着。偌大的村庄,屋前屋后竟空空荡荡,看不到几个人影。院门外,几头发情的狗正在追逐、交huan。不远处的开发区工地上,机器轰鸣,一片繁忙景象。

我立刻拔通了父亲的手机。在电话那头,父亲像往常一样放开嗓门与我喊话,生怕我听不见似的。他和同族的叔伯兄弟们已经上山挂清明了,母亲在炳中家弄饭。清明祭扫在我们村叫做挂清明,按风俗,时间往往在清明节前几天,每年都由祖父选一个黄道吉日,然后全族的男丁一起上山祭扫。上午接到父亲的电话时,我正在办公室,就着电脑无所事事地在网上东游西逛。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清明到了,差点将列祖列宗给忘了,不禁脸上一阵火辣。

这些年,说不上什么缘故,对于生我养我的林溪村,越来越生滋长起一种难舍的依恋。从严格意义上讲,自***年考入新余师范学校的那天起,我就离开了这个村庄,离开这个村集体成了城里人,我的户籍、粮油关系、工作关系从此就没有回来过。可事实上,我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林溪。祖父母、父母、兄弟他们都还在村里,我自己也隔三差五地回老家,亲眼目睹着村庄一日日的变迁。尤其是这两年,眼看着土地一桩桩被开发区征用,村庄正慢慢变得名不符实,我常常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焦灼。我是个半条腿迈进城里、另半条腿还在泥巴里的人,因为我从来没有割舍过村庄。林溪离城里并不远,每年清明、冬至回老家祭扫,便成为我亲近老家必不可少的课程。

挂断父亲的电话,我顺手在老屋屋檐下摸了一把锄头,扛上肩头,循着响彻在远处田岗上空清脆的鞭炮声走去。

也许是在刚刚过去的冬天经历了一次罕见的冰冻,今年的季侯似乎来得晚些。往年早已过花期的油菜花,在一片葱郁的田野间,热热闹闹地开得正旺,在欲雨未雨的灰暗天空下,显得分外耀眼。不远处,绿色停止铺展的地方,是去年刚被开发区征去的土地,一个满山油茶的小山坡,已让轰鸣的推土机切去了一大半,铺成了一块平整的地,数幢厂房整饬地排列着,结实、干净,傲视着这片尚未开垦的土地。

我赶到虎上挂角墓地时,同族的叔伯兄弟十几人正在打草蒲,忙着给坟培土。在累累的坟头之间,戴着一幅假牙的国生伯伯和父亲正指挥着大家。不善言语的炳中堂叔不声不响,耐心地在每座坟头上叠放纸钱,给每一个坟头插上三支香,然后提起一把铝壶,在坟前筛上三杯水酒。开挖土机的兵牯、在城里开车行的哥哥孟牯、结束九年刑期返乡已两年的明牯、在家种田的发根、当了村长的正根、包工头二根,以及当兵后参加工作现在又快下岗的六根,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子君……今天都到了。他们给坟培土,同时剔除坟茔上的灌木与杂草。没回来的,有在东莞开的士的云得,有在温州制鞋厂打工的黑块,还有已不知去向的四叔……

正根村长说,镇政府已下了征地通知,林溪今年就要拆迁。可以想见,眼下这些田岗、坟地,还有那些村庄,不久就要永远消失了。政府在安置村民异地重建住房的时候,虽已在别处安排了一块坟地,但我不知道长眠地下的神灵是否听到了越来越近的机器轰鸣,是否也和在世的村民们一样对搬迁村庄忧心忡忡。

祭扫场面很热闹,在一种轻松自在的氛围中进行,没有想象的那种庄严肃穆,但也没有因为这是最后一次祭扫而有丝毫的马虎。甚至还有人提议,给那些早已被时光磨平了的无名坟头堆上新土,这样,在即将到来的征地中可以多要到每个坟头几百元的补偿费。

在家的男丁都上山了,只有年诞九秩的祖父行动不便留在家里。我进屋时,祖父戴着眼睛,正伏在他那张昏暗的书桌前写字。这些年,他一直在写,桌子上已有好几本写满了密密麻麻小楷的本子。祖父是想在他的有生之年,将自己的精神遗产保留下来。面对无人能继承他那身道艺的现实,他用这种书写的方式,将自己的所学所知全写下来,以便留给后人。每次回来,看到祖父伏案写字,唏嘘孤独,我常常生出深重的自责。

祖父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算是一个旧文人。他早年拜师习武,学得一身好武艺,为中华武术洪拳和法门功夫的传人,曾经独身一人闯荡江湖多年,养活一家十一口人。他博闻强识,熟读易经,会占卜,尤善金钱卦。他熟习堪舆术,曾在赣中一带颇负盛名。他懂医理,跌打损伤之类是其强项。他也通戏剧,早年在戏班演过武旦,能背诵上百部戏曲。可是,身怀更多的绝技,年龄也是不饶人的,人总会有老的一天。令祖父不安的是,全身道艺全家人竟无一人能够继承。祖父九个儿女,其中儿子四个。大儿子我父亲十九岁加入共产党,正赶上解放之初,热衷于“破四旧”、“大跃进”之类政治运动,对新社会的政治热情,让他根本看不上旧文人祖父的那身本事。二叔解放后不久就入伍,一直在外从政,后虽官场失意,却已年事渐高,想学都来不及了。三叔正逢壮年,却突然双目失明。最小的四叔,学得一身好武艺,办过一所武校,算是了了祖父的部分心愿,可两年前的赌博,使他倾家荡产后,丢下妻儿,浪迹天涯去了。至于孙辈,要么像我在外工作,为混口饭吃终年忙忙碌碌,淹没在城市茫茫的人海之中;要么在家务农或打点生意,生计都忙不过来,哪还会有心思学这些呢?祖父曾相中我的一个堂弟作为传人,决意将全部道艺授与他。初中毕业后不到三个月,堂弟终于忍受不了枯燥寂寞,在几个同学的怂恿下南下广州学理发去了,现在和妻子打点着一个小发廊,偶尔回家,常常是一头夸张的黄色长发。

祖父点起一支烟,和我谈起征地拆迁的事,满脸岁月的沟壑之间,有一种深深的无奈与茫然。他再一次讲起少年丧母、青年闯荡江湖、花甲之年入狱的往事,讲起二叔腾达的仕途突然中断、讲起三叔的双目失明、讲起四叔赌博之害、讲起他三年前摔的一跤让英武一生的他从此拄上了拐杖……灰白的烟雾缓缓舒开,遮住了祖父的双眼。我第一次看见祖父苍老的脸上如此冷峻。他老了,不想再折腾了。

和全族老少在炳中家集体吃完午餐,父亲和我谈了谈自己房子的事。父亲现有瓦房四间,楼房三间。按拆迁标准,大约能得到补偿费八九万元。再按照政府建设新农村的要求,每户建一幢三层的楼房,统一规划在一个小区,每幢大约需十五万元。留下的资金缺口,只好用征地补偿费。这样一来,就算所有的土地被征去,旧房子拆除,补偿费大约可以建设一幢新洋楼。可是,当新的楼房起来时,没有了土地的乡亲又两手空空,他们拿什么去面对今后漫长的生活呢?父亲执意要我也做一幢。我虽然在城里上班,却混得并不好,养家糊口尚且勉强,哪会有多少钱来做房子呢?父亲说,不做房子,你以后来怎么回来,新的村庄建起来,你就没有老家了。

想起祖父刚才颓唐的神情,我似乎体会到了一个老人晚年再次面对巨大变故的无奈心境。这几年,他先是治跌断的髋骨,后是为四叔偿还赌债,本来殷实的家境几乎在一夜之间掏空了。倘要再建新房,他用什么建呢?仅仅一点拆迁征地补偿费够吗?虽然祖父尚能凭着往昔的名气偶尔给人择个吉日、取个名字、看个风水、抓个中药赚点口粮,可无论如何,对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来说,重建新房已经显得力不从心了。

几天之后,才是真正的清明节。我本想放假呆在家里,理一理几天来纷乱的思绪。下午,接到堂兄二根的电话,说晚上在秦皇食府请本家堂兄弟吃饭。堂兄二根这几年在开发区承包了一些土方工程,因为是征用自己村庄的土地,这些工程多少有些强揽的意思。前段时间,他还与人合伙买了一部近百万元的日本小松挖土机,每月按揭三万元。他是村里少数伴随着开发区建设富起来的人。不久前,他找到我当老师的妻子,送儿子飞飞到城里一所最好的小学读书,托管在一个老师家里,每月一千多元,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秦皇食府是本市最高档的美食店。说实话,自己在城里工作多年,到这样高档的场合吃饭的次数也是有限的。二根请吃饭,有必要到这么高档的地方吗?

十余位堂兄弟一入席,我才知道自己错了。从他们与服务员熟练的周旋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这种地方早已并不陌生了,一些最时尚的菜肴,他们竟对答如流。

推杯把盏之间,兄弟们谈得最多的是兄弟情感,今后不管在哪,咱们都是亲兄弟。哥哥说,村庄拆了,没有土地,我们就成为社会人了。话语之间既有一种留恋往昔,又有一种向过去的生活决绝的意味。是的,眼前这十几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没有了土地、没有了共同生活的村庄之后,还会有什么在维系他们的族群意识?无田可种的农民还是农民吗?如果不再是农民,他们又凭什么认为自己是一个市民呢?如果在祖坟迁走后,他们还会继续一年一次的清明祭扫吗?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感于兄弟们的话语,席间,一颗带盐的水一直在我的眼眶里打着转,几次吞下,又几次涌来。

餐后,有人要去喝咖啡,有人要去打麻将。一阵商议之后,终于在一宾馆开了房间打麻将了。看来,我原来对他们失去土地后生活的担忧是多余的,或许他们早已熟谙城里人的生活方式,至少他们已经在为成为市民做预习了。不知这样的预习,最终是否能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市民。我这些包工程、开车行、种田、当村长的兄弟们,他们正见证着、参与着甚至助推着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在这个巨变的时刻,我越来越感受到他们正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他们努力赚钱,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体面地生活在城里。

祖父的文字越写越多,他当年赖以谋生的知识,今天,不说有人喝彩,就是对此感兴趣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政府已规划好了新的村庄,看上去确实漂亮,祖父纵有再大的名气,他的堪舆术也无人问及。飞飞在城里最好的小学,顽劣的性格全变了,一回到家,张嘴就是标准的普通话。哥哥的车行已经起步,他把生意的所有机遇,都押在小排量汽车市场必有一天喷发的行情上……

我知道,没有土地,他们终有一天都会成为市民,像我一样在城市里淹没。那时,我们是否还会这样回到某个地方共同祭奠祖宗呢?

清明节已首次实行放假,我的村庄却送走了她的最后一个清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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