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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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高处不胜寒啊!明月刚刚从东山后面探出个头,拂面的夜风就颇有些凉意了。

姚秀芝心情沉重地在村边徜徉着,思索着这几天来听到的消息,暗自问:“右路军为什么要停止北上抗日呢?这不是中央早已作出的决定吗?”她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凭着政治上的敏感,预料到可能将要发生重大的事件。霍大姐去探望丈夫三天了,说是今天下午就赶回驻地,可到如今还不见她的影子,这就更加增添了姚秀芝的不安。

霍大姐终于回来了,姚秀芝迎面快步走了过去,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并进而追问霍大姐,从爱人那里听到了些什么。霍大姐心事重重,一改往日那急性子脾气,没有当即回答姚秀芝的问题。在姚秀芝一再追逼——或说是苦苦哀求下,霍大姐才说出了革命又处于危机的真情。

张国焘自恃人多枪多,不把党中央放在眼里,决计要推翻中央北上抗日的决定,准备命令左路军,还有右路军中的红四方面军的部队南下,和党中央分庭抗礼。

姚秀芝听后吓呆了,红军一部分要南下,一部分要北上的局面她看到了;当她想到自己随右路军行动的时候,过草地的情景,献身草地的苦妹子、老马都又浮现在脑海里……她惶恐不安地问:

“这……都是真的吗?”

霍大姐点了点头。

“那……毛主席的态度呢?”

“坚决反对!号召红军全体指战员,继续北上抗日。”

“那……刚刚会师的红军,不就又分裂了吗?”

霍大姐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霍大姐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你怎么办呢?”

“我准备到毛主席那边去。”霍大姐有点感伤地说,“但能不能够办到呢?只有天晓得了!”

霍大姐走了,这意味着姚秀芝要单独留在红四方面军了,谁能代替霍大姐从政治上保护自己呢?姚秀芝茫然了,禁不住地啜泣了。霍大姐自然理解姚秀芝的心情,她深沉地说:

“秀芝同志!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让你回到党的组织里来。”

“霍大姐!”姚秀芝紧紧地抱住霍大姐,似乎只有哭泣,才能表达她此时此刻既感激、又激动的心情。

“不过,”霍大姐轻轻地抚摸着姚秀芝那瘦弱的身躯,深情地说,“革命,不光是打倒那些明火执仗的反动派,还要和那些自诩为革命者实是假革命的人斗争,过去,我经常问爱人:帝王时代,奸臣专权,败坏朝廷,甚至卖国,那是因为皇帝昏庸,可我们呢?是共产党,是按照马克思的教导办事的,为什么还要重用坏人,诬陷——甚至杀害真正的共产党员呢?!”

霍大姐可能是太激动了,她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不得不中断了说话。姚秀芝认真地听着,霍大姐所讲的每一句话,她都曾思索过上千遍、上万遍,但始终找不到答案。因此,这些话又在她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她为了寻求这个答案,又缓缓地仰起了泪脸,看着霍大姐,小声地问:

“霍大姐!你爱人又是怎么说的呢?”

“他也没有说清楚。但他曾愤怒地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的党要立个规矩,错捕党的儿女的人要判刑,错杀无辜的人要偿命!”

姚秀芝在受迫害的漫长经历中,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件事,“一旦我们共产党执政了,如果滥捕滥杀无辜,并且不受到任何法律制裁,这还算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政党吗?人民还会爱戴我们的党吗?如果像我这样挨整的人,继续在革命队伍中受苦役、受迫害,而那些决定审查我的人,依然扶摇直上,还有谁会跟着我们的党革命呢?”因此,她举双手赞成霍大姐的话。她沉吟了片刻,坚定地说:

“霍大姐!放心吧,有一天,我们的党会立这样的规矩的。”

霍大姐离去之后,姚秀芝又陷入了痛苦的沉思。首先,她又想到了自己身在右路军中,又是一个尚未定性的托派嫌疑分子,不可能回到党中央的身边,跟着红军继续长征北上;其次,一提起回师南下,她再次想到了必经之路草地,对一个革命者而言,死是无所畏惧的,但明知道错了,却又要去做无谓的牺牲,那真是又可悲、又可怜了!她又想到了彤儿,小小的年纪爬过了雪山,走过了草地,由于苦妹子的牺牲,精神受到刺激,至今还未能康复,作为母亲,虽然不是生身之母,她认为不应当再让彤儿重吃雪山、草地之苦了!怎么办呢?她又想到了霍大姐,希望她,或由她托一个可靠的同志担起养母之责,把彤儿领到亲人的怀抱里健康成长。最后,她又想到了丈夫李奇伟,他南下的命运是注定了的,是死是活,却难以预卜,如果一对近在咫尺的囚徒夫妻,死前都不准见上一面,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吗?

“姚老师!姚老师!”

远方大声的呼唤,惊醒了姚秀芝的沉思,她匆忙用衣袖管擦去满面冰凉的泪痕,循声望去,只见龙海快步跑到了近前,她爱责地说:

“看你跑得这满头大汗,有什么事呀?”

“有啊!有啊!”龙海伸手撩起衣襟擦了擦满面的汗水。

“准是部队找到了渡江的办法,对吧?”

“对!对……”龙海上气不接下气地答说。

“还有其他的好消息吗?”

“有!有……”龙海依然长喘短吁地说,“我们的张首长……要我向你报告……请你做好准备,明天清早,赶到江边……和你……和你……和你另一个丈夫见面!”

姚秀芝听后面色骤变,忙说:

“龙海同志!莫急,喘口气,详细地给我说说事情的经过,行吗?”

龙海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大口地吐出来,接着才又述说张华男请李奇伟建桥的事。姚秀芝紧紧握住龙海的双手,激动地说:

“龙海同志!谢谢你,我真诚地谢谢你!”

“不用谢!我还得赶到江边,帮助他们架桥去,再见!”龙海说罢跑出去了。

姚秀芝失眠了,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夫妻相见就要实现了!真有着一种他人难以理解的幸福感。她躺在铺上,隔窗望着悬挂夜空的明月,默默地吟诵起一首千古绝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时,李奇伟的形象渐渐地遁去了,随之,张华男的形象又出现在她的心底,她不知为什么,往昔那种痛恨张华男的情感淡漠了,尤其当她想到张华男主动地寻找李奇伟,并经常向她通报有关李奇伟的消息后,她常自问:“他这是赎罪?还是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当她想到张华男亲自请李奇伟出山架桥,并安排他们夫妻相会的时候,她又不能不敬佩张华男的勇气。所以,她心中所剩不多的痛恨之情也化为乌有了。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对张华男太过分了。

翌日清晨,霍大姐和姚秀芝率领十多名队员离开驻地,向江边走来。他们走在蜿蜒的羊肠小道上。仰首望天,山,高入云端,路,是在峭崖崖壁上凿出来的栈道;俯瞰山下,江水像是一条银带,盘桓在数丈深的峡谷里,射着寒光,令人炫目。循着这条江水望去,只见一条笔直的黑色缎带横跨在江面上。姚秀芝用心地看着,暗自惊叹地说:

“这就是奇伟一夜之间架起来的桥吗?”

对!这桥正是李奇伟一夜之间架起来的。昨天,他策马赶到江边,测试了江水的流速,考察了江岸岩石的构造,认为在这样的江面上赶架木桥是没有可能的。他依据建造铁索桥的原理,在龙海的协助下,驾一木筏划到对岸,将两根粗粗的牦牛皮绳贴着水面,固定在两岸的巨石上,然后命令部队连夜赶造木筏,运用三国庞统献的连环计的原理,把一张张木筏联结起来,分别系在两根牦牛皮绳之间。就这样,浮桥赶在天亮之前建成了,李奇伟却累得昏倒在桥头。张华男望着这位被折磨得弱不禁风的人,一阵酸楚打心底涌起,他声调低沉地下达命令:

“龙海同志!快把他背到安全的地方,用最好的药为他治病。”

“不!不!”李奇伟醒来了,急忙制止龙海,有些虚弱地说,“没关系,给我弄点吃的、喝的就行了。”

张华男命令龙海弄来了早餐,他陪着李奇伟香甜地吃着干粮、喝着开水,但心里却不是滋味。他望着恶浪滔滔、浓雾升腾、满峡谷都是雪浪花的江面,听着江水滚滚、不停地冲击礁石所发出的雷鸣般的巨响,心里的矛盾也达到了顶点!浮桥建成了,再过一会儿,红军就要踏着这座浮桥脱离险境了,姚秀芝就要到来的消息,该告诉李奇伟了。当他想到这对都被打成托派、长年分居的患难夫妻桥头相会的情景,他又生出了一种苦涩的感情,当他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做了那么多愧对他们夫妻的事情,又生出了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辱感。他于痛苦中,竟然生出了这样一种念头:“待到他们夫妻在桥头相逢的时候,我纵身跳入这汹涌澎湃的江水中,洗掉我心灵上的污点吧!”天亮了,五彩缤纷的朝晖涂着蓝天,也抹着山川。张华男几经斗争,终于开了口:

“奇伟同志,我告诉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过一会儿,姚秀芝同志就要到了。”

“什么?”李奇伟就像是触了电似的,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他惊愕了,又冷笑着摇了摇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大概是在做梦吧。”

“不是在做梦!”张华男打断李奇伟的自语,扼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十分郑重地说,“她很思念你,希望你能珍重她这种思念之情。”张华男讲不下去了,缓慢地低下了头。

李奇伟是敏感的,他从张华男的语气中,意识到了在他们夫妻分别之后,一定发生过重大的波折。由于他曾经神经错乱过,一直担心自己的疯话,会给妻子带来政治上的不幸,所以惶恐不安地问:

“华男同志,这些年来,秀芝她……”

“很好!很好!”张华男急忙打断李奇伟的问话,但又觉得以“很好”二字来搪塞,是心虚的一种表现。当然他也明白,现在不是和李奇伟剖腹长谈的时候,故又补充说:“奇伟同志,你受的磨难太多了,我相信你会在磨难中悟出这样一个道理:坏蛋是干坏事的,但好人有时也会干出坏事来。就说我们这些共产党人吧,由于某种特定的历史原因,也可能干出更坏的事来。”

这些年来,李奇伟身受其苦,自然懂得这句话的深远含意。但令他不解的是,张华男说话的语调是那样的低沉,给人一种愧对他人、真诚反省的感觉。仅仅是一夜的接触,而且是忙于指挥架桥的一夜,他觉得面前的张华男已经不是在苏联学习的张华男了,也不是在上海有意打击他的张华男了,他朦胧地觉得眼前的张华男,已经变成了一个心胸豁达、意志坚毅的红军指挥员了。他暗自感慨地说:

“犯过错误的同志一旦醒悟之后,对历史,对同志,将承受着更大的痛苦。”

远方传来了时紧时缓的枪炮声,张华男立即站起身来,传令待命的红军准备过江。顷刻之间,一队队红军战士踏着漂浮不定的浮桥,飞快地跑向对岸。这时,也只有这时,张华男才看到李奇伟的脸上绽出了胜利的笑颜。突然,姚秀芝的形象出现了,张华男几乎是下达命令地说:

“奇伟同志!请你站在桥头,欢迎姚秀芝同志的到来吧。”

这时,隐隐传来了隆隆的飞机马达声,李奇伟侧耳细听,严肃地说:

“眼下军情紧急,不是夫妻相见的时候,我必须坚守在桥头,负责全体红军战士安全地渡过江去!”

“我负责指挥过江!”张华男指着桥头上方的空地,“我再说一遍,你的任务就是欢迎姚秀芝同志的到来!”

“胡闹!”李奇伟发怒了,他伸手指着天空,“你听听这隆隆的马达声,说明飞机就要到了。一旦敌机发现红军过江,炸断了浮桥怎么办?”

张华男被李奇伟的凛然正气镇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华男同志!”李奇伟似乎有意缓和了一下口气,“你是红军的指挥员,红军的安危,要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张华男一向是高傲自恃的,但今天却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渺小,像是一个听话的战士走到对面,和李奇伟共同把守着这座浮桥的桥头,看着红军战士快步通过颤颤悠悠的浮桥。

飞机的马达声越来越响了,张华男的两只眼睛喷着怒火,一眨不眨地望着两山之间的天空。敌人的飞机终于越过了山头,出现在江面的上空,一架、两架……整整六架。张华男命令坚守桥头的部队对空射击。霎时之间,万弹齐发,打得敌人的轰炸机不敢俯冲扫射,只好翘起头,又结队飞向山后边。

“奇伟!奇伟——!……”

一声声动情的呼叫,把李奇伟注视桥身和江面的两只眼睛唤回,他一看姚秀芝从山道上冲了过来,他惊喜地喊了一声“秀芝——!”便迎面跑了过去。他们几乎是同时伸开了臂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张华男望着这戏剧性的相见,不由激起他一串联想:什么是真正爱情的象征?是亲吻吗?是追求异性美的幸福吗……全然不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些ing爱的表现形式,姚秀芝曾被迫给予了他,然而真正的爱情大门,从未向他打开过!看,他们二人那疯狂的拥抱,不就是对强行分别的抗议吗?不就是对自己强行得到爱情的嘲弄吗?望着这对患难夫妻在弹雨中的忘情拥抱,张华男终于明白了,只有两颗火热的心融为一体的时候,才是人世间真正的爱情。

红军剧团的同志们惊呆了。只有霍大姐不忍再看这囚徒夫妻的相逢,她把头扭过去望着高山,似乎在默默地祝福:“愿革命能保护真正的爱情。”

彤儿跟着姚秀芝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这样热情。她无法理解,吓得不知所措。她看见了站在桥头、神态悲苦的张华男,惊呼了一声“爸爸——!”飞身跑到了桥头,紧紧抱着张华男,哭诉着:

“爸爸!爸爸!你快看看吧,妈妈她……准是疯了!”

张华男紧紧地抱住彤儿,亲吻着她那黑黑的发丝,泪水扑簌簌地淌了下来。他能对孩子说什么呢?又怎样安抚孩子那纯洁的心灵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给孩子更多的爱,只知道怨恨为什么要造成这人间的悲剧。

突然,又传来了隆隆的飞机马达声,张华男知道敌人的轰炸机又返回了,他匆忙推开啼哭不止的彤儿,下达了防空命令。

飞机的马达声,也在李奇伟的心中敲响了警钟,他明白自己应当结束这来之不易的夫妻相会,投身到护桥的战斗中去了。他痛苦地推开姚秀芝,严肃地说:

“快带领同志们过桥!”

“你呢?”

“我自有自己的战斗岗位!”李奇伟看了一眼饱含泪水的姚秀芝,快步跑回桥头,全神贯注地望着桥身和江面。

很快,姚秀芝走到桥头的另一面,望着彤儿那惊疑的目光,深情地说:

“彤儿!快跟着妈妈过桥,不然,敌人的飞机就来炸桥了。”

“不!不!”彤儿边说边往张华男的身后躲藏,“我跟着爸爸,哪儿也不去。”

姚秀芝明白了,方才那悲喜相交的拥抱,深深地刺激了彤儿那纯洁无瑕的心灵。为此,只有伤心地叹气而已。霍大姐一把抓住了彤儿的手,有些哀伤地说:

“彤儿,快跟着霍阿姨走吧,你爸爸还要指挥部队防空、过江。”

霍大姐领着彤儿,和姚秀芝一块走过了令人心颤的浮桥以后,敌人的飞机又开始轰炸了。姚秀芝急忙背起有点惊怕的彤儿,走到一棵粗大的松树下边,紧贴着陡峭的石壁防空。一声巨响,只见敌机投下了一枚枚炸弹,相继在江中爆炸,激起了一丈多高的水柱。她又看见江对面的桥头,张华男镇定自若地指挥部队对空射击,李奇伟严峻地注视着桥身的安全,催促着红军战士冒着弹雨过桥。忽然,一发炮弹落在了浮桥的旁边,把一名红军战士震下了桥去。李奇伟担心拴着木筏的牦牛皮绳被炸断,慌忙跑到桥身中间,以身护卫着桥身,大声地指挥着红军战士飞渡浮桥。

张华男转身一看,桥头对面不见了李奇伟,他四处搜寻,发现李奇伟站在桥身中间,他急忙命令龙海催他返回桥头。龙海奉命赶到跟前,无论他怎样哀求,李奇伟却决不离开一步。

敌人的轰炸机开始轮番轰炸了,一时间爆炸声、喊声、飞机的马达声、对空射击的枪炮声,汇成了一首战争交响曲,在两山对峙的峡谷中回响。一架敌机沿着江面俯冲过来,张华男飞身跑到浮桥的中间,大呼一声“卧倒!”他扑在了李奇伟的身上。

“嗒嗒嗒……”

一阵扫射过后,只见张华男从李奇伟的身上滚到了一边。

姚秀芝惊呼一声“华男!”扔下彤儿,飞身扑向浮桥的中间,紧紧抱住张华男受伤的身体,哭喊着“华男!华男!”

敌机远去了。张华男渐渐地醒了过来,他望着扑在自己身上啼哭不止的姚秀芝,内心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微微地笑了,但依然是歉疚地说着:

“秀芝同志……请你原谅我……也请奇伟同志……原谅我……”

张华男说罢昏迷过去。

姚秀芝的心碎了,她似乎是第一次认识了张华男。姚秀芝大声地说:“华男!我原谅你了,我真的原谅你了!”她俯身想抱起张华男,可她怎么也抱不起来。

李奇伟伫立在一边,听到了救命恩人说的那些话,也猜到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但在此时,他没有一点妒忌,也没有一点怨恨,他也重复着姚秀芝的话:“华男!我原谅你了,我真的原谅你了!”突然,又传来了敌机隆隆的马达声,他命令:

“龙海同志!快把张华男同志背到对岸去。”

龙海俯身抱起自己的首长,一边小声呼唤着“首长!你醒醒!”一边和姚秀芝踏着浮桥向对岸走去。刚刚走到桥头,彤儿急急跑过来,抓住张华男的手,号啕着:

“爸爸!爸爸!”

霍大姐慌忙赶过来,一边为张华男包扎伤口,一边严厉地命令:

“龙海同志!你把李奇伟同志快拖过来!”

龙海快步向桥身跑去。

这时,敌人的飞机又开始俯冲扫射了。姚秀芝向桥身中间望去,但是泪眼模糊了她的视线,看不清李奇伟那镇定自若的表情,只看见龙海快速地奔跑。随着一架敌机掠过桥身的扫射,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一晃,倒在了奔腾咆哮的江水中。

姚秀芝惊呼着“奇伟!”拼命地向桥身飞跑。忽然,她又看到龙海纵身跳进了湍急的江水中……

江水咆哮奔腾着,敌人的飞机轰炸着,红军战士继续踏着浮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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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服从战争的全局,不久,一、四方面军的文艺队伍也合并了。但这支混编的文艺队伍貌合神离,分成了两派,窃窃议论着中央上层的分歧,并发表各自的见解。一天早晨,驻地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起因是简单的,原四方面军的一位基层干部,悄悄地对本派的同志说:“我们的张主席来电,命令我们挥师南下。”这话恰好被一方面军的同志听到了,当即向他们说:“这是张国焘有意分裂红军,希望四方面军的同志要擦亮眼睛,不要上当,坚定地跟着我们北上!”这么一说,就刺激了四方面军的同志们的自尊心,双方就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激烈,把原来私下议论的事都亮出来了。最后,四方面军的同志指责一方面军犯了政治错误,长征是逃跑,是被敌人的飞机、大炮吓破了胆,对革命丧失了信心,继续北上,就是继续逃跑;一方面军的同志大声疾呼,北上是党中央决定的,批评四方面军是军阀土匪,南下才是真正的逃跑路线。

姚秀芝知道在这些问题上,她是没有权利发言的。她又独自到了那座横跨小溪的竹桥旁边,陷入了沉思。她明白这种争吵,反映出的是上层意见的分歧,也说明了北上和南下之争,已经到了快有结果的时候了。

“秀芝!”

姚秀芝闻声转过身来,看见霍大姐领着彤儿走到了跟前,她焦急地问:

“霍大姐!那场争吵结束了吗?”

“结束了!”霍大姐驻步叹了口气,惆怅地说,“上面的争吵也快结束了!”

姚秀芝吃了一惊,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四方面军分道扬镳的场面,而她自己却被甩在了中间,望着背向而去的红军,顿感孤寂、窒息。少顷,她又试探地问:

“张国焘真的电令右路军中的四方面军挥师南下吗?”

霍大姐悲愤地点了点头。

“那……我死活也不跟着他们南下。”

霍大姐深情地点了点头,答应一旦出现了那种局面,她一定把姚秀芝带走。

姚秀芝总算得到了最大的慰藉。但是,当她想到李奇伟万一幸留人间,再当做囚徒押着南下,重新涉草地、翻雪山时,她心中的苦水又掀起了狂澜,搅得她苦涩难言!

她又想起了身负重伤,一直昏迷不醒,住在原红四方面军医院中的张华男。如果真的出现了一、四方面军分裂的局面,他无疑将随医院南下,像他这样的伤情,能重涉草地吗?她惶恐地问:

“那……华男同志怎么办?”

“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

霍大姐告诉姚秀芝,医院通知,为了轻装南下,决定把一批重伤员留在老百姓家养伤。她希望姚秀芝去看看张华男,最好能知道他养伤的地方,便于将来联系。姚秀芝抓住霍大姐的手说:

“你陪我一块去吧?”

“我不能陪你去。”霍大姐望着姚秀芝,说明自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不能离开大部队,要和丈夫保持密切的联系。她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说:“告诉华男同志,红军弟兄要分家,我不能去看望他了。”

姚秀芝听了“红军弟兄要分家”这句话,泪水几乎要流出,她“嗯”了一声,沉痛地点了点头。

“彤儿!跟着妈妈看爸爸去吧。”

“不!不!”一直抓住霍大姐衣襟不放的彤儿,狠狠地瞪了姚秀芝一眼,十分坚定地说:“我要跟着霍阿姨去看爸爸。”

那天,姚秀芝和李奇伟在桥头相见之后,彤儿便和她成了仇人。在彤儿不长的人生道路上,认为好的母亲只有一个丈夫。可是她最亲爱的母亲,竟然当着她和爸爸的面,并在同志们的众目睽睽下,和一个自己不相识的男人拥抱,她当时就下定了决心:“再也不理这个母亲了。”同时,她还决定跟着霍阿姨和爸爸张华男闹革命。所以,她比谁都关心爸爸的伤势,她哭着说:

“霍阿姨!快陪着我去看爸爸!”

姚秀芝望着视自己为敌人的彤儿,就像是吞食了一把五味子,又苦又涩。这些年来,彤儿是她的希望,也是维系她和张华男的关系的一条纽带。现在呢,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过去,她不愿增加彤儿心灵上的创伤,没有把历史的真实情况讲出来,可眼下又该怎么办呢?她没有了主意。

“彤儿!阿姨事多,实在挤不出时间陪你,还是跟着妈妈去吧?”

“不!不!”彤儿抓住霍大姐的衣襟哭着说。

姚秀芝虽说决心给彤儿讲清事情的真相,可眼下又不是说这些事的场合,只好含着泪水说:

“彤儿,你可以不理妈妈,可你得去看爸爸啊!他现在最想的人,一定是你。”

“这不用你管,有霍阿姨跟着我去呢!”

“可你霍阿姨……”

“不怕!明天,我自己去。”彤儿说罢,头也不回地朝驻地走去了。

姚秀芝望着彤儿的背影,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霍大姐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明白此刻不是宽慰姚秀芝的时候,仰起头望了望已经转到中天的太阳,取出一只赤金的手镯,感伤地说:

“秀芝,你带上它去看华男同志吧。”

“你……从哪儿弄来的这只金镯子?”

“这是我那个地主老子留给我的。从念中学的时候我就戴着它。结婚以后,把其中的一只送给了丈夫,我就保存着这一只。”

“那……怎么好送给华男呢?”

“没什么!这一带的百姓很穷,送给华男同志,变些钱,好治病。”

姚秀芝很不情愿地接过了这只金手镯,但她清楚地看见霍大姐的手在发抖。

医院设在一座小小的山村里,距离姚秀芝的驻地有二十余里。

九月的大山里金风送爽,各种树木开始变色,有的变成白色,有的变成黄色,有的眼见着就要变成红色。连绵起伏的苍山,好似戴上了一顶五颜六色的华盖,披上了一件斑斓多姿的彩衣。姚秀芝心急如焚,思绪如麻,她无意欣赏这初秋的山色,只是闷着头地向前走着,希望快些走完这二十余里山路。她翻过了一座山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微合上双眼,做了几次深呼吸,算是爬山途中的休息。少顷,她蓦地睁开双眼,俯瞰脚下的山梁,只见各种颜色的山菊花正含苞待放,真是美极了!她身不由己地冲下山去,挑着咧嘴欲开的山菊花拔了一棵又一棵,很快就拔了一大把。她双手把山菊花捧在面前,闻着山菊花那特有的清香。

太阳偏西,就要沉到大山的背后,这座驻着红军医院的小小山村,便失去了阳光的青睐。姚秀芝捧着山菊花走进村里,那一座座茅屋草舍,却变成了青冷的色调,再望望街上军民那惶恐的神态,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快步走进医院,看见一位负责同志正在收拾医疗设备,一种不祥的预感扑进她的心中,她焦虑不安地问:

“华男同志住在什么地方?”

这位负责同志住手抬头,打量着姚秀芝那惶然的神色,误以为是调来帮忙的,顿把眉头一皱,训斥地说:

“这还用问我吗?眼下不是开庆功会,快去准备行装,待命出发!”

“同志,你……搞错了,我是一方面军的,是专程来看望张华男同志的。”

这位负责同志看了看姚秀芝的着装,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

“华男同志一早就转移了!”

“啊……”

姚秀芝惊得手中的那把菊花失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用山草捆的腰子断了,这束整整齐齐的山菊花撒了一地,在室内暗淡的光线下,完全失去了它那绚丽夺目的花色,只有淡淡的清香缓缓地溢荡开来,沁人心腑。

这位负责同志告诉姚秀芝,昨天夜里接到上级的命令:重伤员一律就地安排,中高级指挥员要分散安置,以防被白军搜出,惨遭杀害。今天清晨,第一个就把张华男送到隐蔽的山民家里了。片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忙问:

“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姚秀芝。”

“真巧!”这位负责同志转身取来一封信,“你是这位张首长的妻子吧?昨天上午,张首长的神志清醒了,把我的笔要了过去,很是吃力地给你写了这封信。”

姚秀芝顾不得解释她和张华男的关系,急忙接过了这封信,望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姚秀芝同志亲启”,眼睛渐渐地模糊了,捧信的手也微微地颤抖了,她极力地平息这骤起的感情巨澜,一边暗自祝福:“愿你给我带来福音……”一边抖瑟着拆开了信封,取出了三张信纸,她擦了一把溢满眼眶的泪水,顺次看了下去……

秀芝同志:

我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或者说我是信仰共产主义的,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不要,把我又推回到人间。不管怎么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啦,觉得死并不可怕。但我清醒地知道,第二次死——或者说去马克思那里报到的日期不会太远,在此余生之时,还有几句话和你说:

一、我的人生长征就要结束了,但是革命——或说是追求理想之光的长征刚刚开始,我希望你能从黑暗中走出,看见我们的胜利。为此,请你这位继续长征的人能宽恕我的过错,因为人到死前记恨的只有敌人,希冀的是战友能记住共同创建的丰功伟业;

二、彤儿并不是我们的孩子,但她却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当你和李奇伟同志重建幸福家庭的时候,给彤儿的应当是温暖和幸福,我在地下也会感激你们的;

三、你和李奇伟同志长期遭到不公正的审查,我有义务为你们说话。我在这最后的时刻给中央写了两封信,务请你代我转到。

致以

共产主义的敬礼!

战友张华男

姚秀芝的眼前豁然亮堂了许多,她双手把信紧紧贴在胸前微微地合着眼,少顷,她又赶忙打开了另外两封信:

中共中央:

姚秀芝同志的托派案存疑多年,她经受住了一切考验,如果说长征是最好的试金石的话,姚秀芝同志是一块永远闪光的金子!我可能不久就离开革命队伍了,我愿用最后的生命证明她是一位好同志!

致以

共产主义的敬礼!

张华男

(画押的红色是我的热血)

姚秀芝的心颤抖了,她努力平静着这激动的心情,又读下去:

中共中央:

李奇伟同志被审查多年了,一直没有结论。但从他忘我修桥,不顾个人安危掩护同志们过桥,不幸坠江这件事情来看,他不是托派,是真正的共产党人。请予以平反昭雪,如果他不幸牺牲了,请追认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

致以

共产主义的敬礼!

张华男

(画押的红色是我的热血)

姚秀芝痴痴地望着那红色的手纹,默默地念着“画押的红色是我的热血”这句话,渐渐地感到这红色的手纹扩张开来。长江变红了,黄河变红了,长城也变红了。她似乎看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河山都变成了红色,她不禁脱口而出:

“啊!这就是革命……”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姚秀芝收好张华男留下的信,决心去查访他的下落,结果十分失望。为了明天能去较远的山村查访,她住在了医院中。她怎么也不能入睡,辗转反侧中,依稀看到长空闪出了一片银光,只见张华男驾着传说中的祥云姗姗飞至,� �立在这片银光的中央,继续朗诵着他用热血画押的书文。她激动地大声哭喊:

“华男!你下来看看我啊!”

军号声响了。姚秀芝从幻梦中醒来,她仔细地听辨这号声,惊得脱口而出:“怎么是紧急集合?”她慌忙冲出房中,只见那位医院的负责人站在凳子上,十分严肃地讲着话:

“同志们!上级指示我们,今夜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右路军中的一方面军的同志不告而辞了,要求我们集结待命!”

这消息犹如惊天的霹雷,把姚秀芝完全地击昏了!她痴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连知觉都没有了。大家散去之后,她急忙把那只金手镯交给那位负责人,说了一句“请务必把它交到张华男同志的手里!”转身离开医院,沿着原路飞快地跑着。

姚秀芝回到驻地以后,霍大姐不见了,彤儿不见了,一方面军的所有同志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空空的营房,听到的只是四方面军的同志咒骂一方面军逃跑的话声。她望着那一张张很不友好的面孔,自言自语地说着:

“都走了,就把我留下了……”

片刻,她想起了自己视为第二生命的小提琴,又急忙四处查找着,可连个影儿也没有。忽然,发现了霍大姐留给她的一封短信:

秀芝:

我们走了,望你安心地留下来,坚持北上的路线,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彤儿就交给我吧,千万不要责怪孩子。她有音乐天赋,把你的小提琴带走了,你不会生气吧?

霍匆草

姚秀芝捧着霍大姐的信沉思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落感包围着她。李奇伟的形象又出现在她的脑海,他就像是一颗夜明珠,在她面前闪着光亮。她为他祝福:

“保佑他还活在人世吧!有了他,我甘愿再过一千次草地,再爬一万次雪山……”

1

右路军中的一方面军独自北上了,剩下的四方面军可乱了营。广大指战员犹如坠入五里雾中,不知事情的原委,有人骂一方面军闹分裂,有人骂中央是“右倾机会主义”、“逃跑主义”。面对这亲人骂亲人的局面,姚秀芝心如刀绞,她真想对着能理解她的同志大哭一场,可又去哪儿找这样的同志呢?她明白自己此时的特殊处境,她是没有随一、三军团北上的一方面军的人。向这些同志们做解释工作吗?自己还闷在葫芦里,又怎样去说服人家呢!

她在痛苦中想到了张华男,又从他给中共中央写的信中想到了李奇伟,她禁不住地再次自问:“他还活着吗?万一他真的被江涛吞食了,我又该怎么办呢?作为一个生者,虽然是一名囚徒,又该对他做些什么呢?”最后,她决定找有关领导,呈上张华男的信,希望能尽快地为李奇伟平反昭雪,即使他已经魂游四方,对生者而言,也不失为一种最大的慰藉。

最怕的事情出现了!

姚秀芝走进领导的办公室,发现墙上贴着用白纸写成的横幅,上书“追悼李奇伟同志大会”。她愕然了,几乎失去了知觉,脑中呈现出一片空白……她呼唤了一声“奇伟”,便号啕大哭起来。

负责安排简易治丧的同志们惊呆了,他们问清姚秀芝的身份后说,自从李奇伟坠入江涛以后,很多指战员纷纷来信,赞扬李奇伟临危受命架桥,不顾个人生死指挥红军过桥的壮举,并指出这一壮举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明材料——他不是托派,他是一个执著追求革命的忠诚战士,请求领导为他平反昭雪,追悼他的英雄业绩,激励红军指战员继往开来,革命不息。领导经过缜密地研究,决定今天上午为李奇伟同志召开追悼会。

姚秀芝在悲痛中得到了最大的安慰——党,终于认识了自己最忠诚的儿子。而姚秀芝这位常年受株连的囚徒,转瞬之间也变成了烈士的妻子,当即披戴上白花和黑纱,伫立在只有灵位、无而遗体的桌旁守灵,给这追悼会增添了悲哀的色彩。

追悼会开始了,参加追悼会的人也像是抽掉灵魂似的谁也不问死者为什么常年受害,只是随着司仪那低沉的声音,做着应该做的动作,因为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样一点:整人,或整死人是应该的;能为挨整的人平反,为被整死的人开追悼会,是一项至高无上的荣誉,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要为之感恩戴德。

这时,一位中年干部走到灵桌前,他就是红四方面军保卫局的主要负责人,名叫常浩,多年以来,专门负责审查李奇伟的托派案子。他无比沉痛地握了握姚秀芝的双手,随之发表了一篇千古绝妙的悼文:

“李奇伟同志为革命英勇献身了,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怀念他。奇伟同志不能死而复生了,我们每一个生者都扪心自问一下,应该向他学些什么呢?我以为是他能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在最困难的时候继续革命,永远和党一条心!

“眼下,我们的中央突然带着一、三军团逃跑了,继续坚持他们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如果我们把李奇伟同志当做一面镜子,很好地照一照这些机会主义者的嘴脸,我们不就从中得到很多革命的启示吗?”

姚秀芝听着这篇顾左右而言他的悼文,内心巨大的悲痛淡化了,渐渐地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愤慨!她禁不住地暗自责问:

“你是真的颂扬奇伟吗?不,你是在盗用美好的词句,掩饰你们迫害同志的罪行。一个自称为革命领导的人物,怎么能如此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面对奇伟同志的灵牌,你们怎么没有一点歉疚呢?你怎么不扪心自问一下,在共产党人的道德法庭上,在马克思、列宁这两位执法官面前,自己应当承担什么样的罪责呢?

“如果说奇伟同志是一面镜子的话,不首先应当照一照你们吗?迫害同志、排斥异己、党同伐异的丑行,靠谎言能遮盖得住吗?你念这篇悼文的目的,无非是借颂扬死者的功业,达到让生者继续赞美你的目的,这是何等的无耻啊!

“啊!你终于道出了开追悼会的目的:咒骂中央是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借用李奇伟甘愿挨整的事例,鼓动不明真相的指战员赞成你们的路线,支持你们南下的主张,如奇伟同志真有在天之灵,他会作何感想呢?我悲苦的心灵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利用死者来为你们的争斗服务了吧!”

常浩继续念着悼词:

“我们追悼奇伟同志,就是要学习他忍辱负重的优良品质,无条件地服从我们张主席的领导,坚决和中央的逃跑主义路线斗争到底!为了完成奇伟同志未竟的事业,我们坚决挥师南下,再过草地,在张主席的领导下,开创新的革命根据地!”

天哪!红军彻底分裂了,中国革命又将经受多少磨难啊!又有多少好同志将葬身在茫茫草地之中啊!奇伟,你离去了,你的英灵得到了超脱,再也不会为这些人为的争斗、无谓的牺牲而痛苦了!

“不,我们的灵魂将更加不安。”

突然,姚秀芝被这合唱似的齐声回答带入了幻景,她看到了老马、苦妹子、十岁红,还有那匹死在夕阳残照下的骏马,也从天边飘然飞来。从他们那严肃的神态可以猜出似乎都想说这些话:

“秀芝同志!我们都是云游长空的亡灵,但依然痴恋着我们的共同事业。当我们和追随陈胜的苦役、黄巢的麾下、李自成的同伙、洪秀全的结义兄弟畅谈过后,变得是那样的空灵!革命内部的斗争是痛苦的,但我们并无遗憾,因为历史前进了。”

姚秀芝望着这些死难的战友,悲凄之感越来越凝重了。她反思着这些空灵的肺腑之语,恍惚觉得不无道理,可精神上又似缠上了一道铁链。她为了能得到某种解脱,或者说是得到一种欲望的需求,她真想在这些亡灵中找到李奇伟,希冀他那热情的眼神能驱散顿生的寒流,给她就要结冰的心以温煦;希冀他能对着这些自诩为革命者的领导人,发表一大篇人生演讲,使得正在为祖国奋斗的后者振聋发聩,重新扬帆于苦海之中!但,她就是找不到那个期望的身影……

幻觉消逝了,战友的亡灵也结伴离去了,她没有看见李奇伟。她蓦地抬起头,奇迹出现了,李奇伟和龙海正站在追悼会场的门外。她以为这又是幻觉。但这不是幻梦,是现实。李奇伟没有沉入江底,龙海也真的战胜了汹涌的江涛。

那天,李奇伟坠江以后,他以顽强的毅力和江涛拼搏!虽说他生在江南,自幼爱在大风大浪中游泳,但他自从接受审查以来,已有好多年没有在江河中搏击了,再加上营养不良,体质下降,他无论如何用力,也难以敌住江水的冲击,他忽而被盖顶的江涛淹没,忽而被湍急的漩涡卷入水下,待到他被冲到江湾急转处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被恶浪吞食到江心了。

龙海跳入江水以后,分不出哪是江涛激起的浪花,哪是敌机俯冲扫射溅起的水柱,他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活这位架桥的红军工程师。他冲出交战的江面之后,凭借江涛把他推向峰巅的时刻四处寻觅,仍旧没有看见李奇伟的踪影。他猜测,可能人已被冲到下游去了。所以他一面大声疾呼:“李首长!”一面展臂击水,顺流而下,待他游过江流急转处的险隘之后,发现有一具“尸体”随流漂下,他飞快地游到近前,抱起“尸体”一看,惊得叫了一声“李首长!”遂又朝着一块平缓的江滩游去。

李奇伟得救了!他醒来的时候,看见龙海正双腿跪在他的身边,流着热泪呼喊着“李首长”。他无力地伸出双手,抱着龙海那粗壮的大腿,凄楚地说着:

“谢谢你救了我!”

龙海在山里长大,有着常人没有的适应山地生活的能力。他搀着李奇伟,沿着江岸奔走在山林中。饿了,采摘就要成熟的橘子、柿子、核桃等山果充饥;累了,就找个安全的山洞休息。当他们沿江走到那座浮桥前,这里早已人去地空,只有迫岸的江涛发出的嗡嗡响声。龙海望着浮桥的遗迹,不见了相连的竹筏,只有两条粗粗的牦牛皮绳依然如故,就像是两条黑黑的水蛇,浮游在江面上。他俯身抓起一条牦牛皮绳,用力拽了拽,高兴地说:

“首长!我们可以安全过江了。”

李奇伟真有些望江生畏了,他望着龙海手中的牦牛皮绳,十分感伤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说:“就靠抓住这根牦牛皮绳子过江?我可没有这样的勇气!”

龙海一向寡言,他看着李奇伟疑惑的表情没说什么,从桥头的地上捡了一把丢下的刺刀,很快就砍来了一抱竹子和藤条,不声不响地劈啊编啊,不到半天工夫,就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竹筐,小心地放到江水里,自己抓住牦牛皮绳子跳到竹筐里,转过身来笑着说:

“首长!请上浮船吧。”

李奇伟纵身跳到竹筐里,一只手紧紧抓住牦牛皮绳,一只手用力一挥,像首长发布命令那样,说了一句“开船!”竹筐便平平稳稳、慢慢悠悠地向对岸漂去。李奇伟望着龙海那憨厚而又聪明的样儿,会心地笑了。

李奇伟和龙海赶到新的驻地,正遇上为他开追悼会,他真是百感交集啊!他制止了憨笑不止的龙海,默默地伫立在门外,看着追悼会将如何进行。

当他听到常浩念道:“李奇伟同志为革命英勇献身了,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非常怀念他”的时候,他暗自激动地说:

“党啊!我亲爱的母亲,你终于认识了自己的儿子……子不嫌母丑,孩子不记恨父母的打骂,我只要活着一天,就要为着你的光辉未来奋斗不息!”

当他听“应该向他学些什么呢?我以为是他能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在最困难的逆境中继续革命,永远和党一条心”的时候,他认为这就是组织上给他做的盖棺定论,他更感动了:

“感谢党组织,我要继续不懈地奋斗到底!”

往下,他却越听越糊涂了,“为了完成奇伟同志未竟的事业,我们坚决挥师南下,再过草地,在张主席的领导下,开创新的革命根据地!”这时,突然他被一声“奇伟”的哭喊惊醒了,只见姚秀芝热泪纵横、踉踉跄跄地向他扑来……

追悼会终止了。

参加追悼会的人惊呆了。

常浩停止了念悼文,神色木然。

姚秀芝扑到了李奇伟的面前。李奇伟目光清冷,一言未发。姚秀芝暗想:

“难道他真的不原谅我和张华男的过失?”

还是这位主祭人常浩有着异乎寻常的应变能力,未等姚秀芝和李奇伟说一句话,他就抢先宣布了下面的三条:

一、追悼会到此结束,参加追悼会的人立即回到单位,做好重过草地的准备;

二、李奇伟依然是我们的英雄,随我去办公室谈今后的工作;

三、明天就要过草地了,龙海把我的住房安排一下,让李奇伟和姚秀芝这对患难夫妻,过一个幸福的夜晚。

姚秀芝完全沉湎于蜜的海洋中了!

姚秀芝随龙海走进一座喇嘛庙一间铺陈华贵的厢房里,她望着憨厚的龙海,劝他去休息,准备过草地的用品。龙海不能理解姚秀芝此刻的心情,说什么也不离去,要求帮助收拾屋子。姚秀芝只好笑着说:

“收拾屋子的事我干,你就坐在一边,给我讲讲你们脱险的经历吧。”

龙海不善言谈,再加上他把任何壮举都看得平淡无奇,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姚秀芝看着坐立不安的龙海,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被褥,笑着说:

“结束战斗!龙海,你看还需要收拾哪些地方?”

龙海仅仅是奉命行事,只要主人说声满意了,他还巴不得早些离去呢!他憨厚地笑了笑,说了句“那……你就等李首长吧!”遂转身走出了房门。

姚秀芝伫立在屋中,又仔细地打量这间卧室,她觉得是那样的熟悉,可一时又想不出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喇嘛住房了。噢,想起来了,和当年苦妹子与欧阳琼雪山下相会的卧室差不多。不知何因,她一想到苦妹子亲手处决欧阳琼的往事,她又觉得在这间卧室里和李奇伟过夜是很不吉利的,但一想到和李奇伟桥头相会的情景,又自我嘲弄似的笑了。

夫妻相聚,是人间极平常的事情,对姚秀芝来说,却是非常艰难的了。她和李奇伟分别八年,每人都做着囚徒的美梦,然而大梦醒来,又是严酷的审讯。她望着这宽宽的木床,厚厚的被褥,渐渐地又想起了巴黎的新婚之夜,武汉时的分别情景,那时也有这样的床褥,但仔细想来,没有哪一张床褥,会给她带来像今夜的幸福和心酸!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那句谚语吧:

“得来容易的忘却得快,苦尽换得甘甜来。”

幸福是什么?是心湖中荡起的涟漪。可是今天的姚秀芝,虽说结婚已经十年了,她却生平第一次尝到这种幸福的滋味,她于这种欲醉欲仙的感受中,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也忘却这些年所经历的各种艰苦,她只有一个想法:

“奇伟快回到我的身边来吧!”

天完全黑了,龙海给她和奇伟送来了过草地用的炒面,可李奇伟还是没有回来。她独自伫立在房中,望着那盏摇曳的酥油灯,心里又掠过一片疑云:“他为什么还不回到我的身旁来呢?难道他不愿这样的相会吗?”有顷,她又理智地自我安慰说:

“瞎想些什么,领导一定把最重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正和领导研究如何挑这副重担呢!等吧,迟来的夫妻相会,将是更加的幸福。”

姚秀芝完全猜对了,又完全猜错了。

革命的策略和政客手段,有时是很难区别的。常浩为李奇伟开追悼会的目的,可以概括成这样的一句话:为死者树碑给活人看。为李奇伟写传是为了鼓动不明真相的同志反对中央,同意他们南下的路线。李奇伟意外地活着回来了,如果还像过去那样对待李奇伟,一定会失去民心,如果李奇伟站在中央的路线上,坚决反对南下路线,这岂不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怎么办呢?常浩自有妙计在心,遂决定和李奇伟进行这次长谈。

李奇伟常年处于审查之中,完全不了解上层的斗争。加之中央的负责同志分散各地,难以集中,从客观上形成了山头主义,使每个党员奴隶地认为上司就是党,上司就是代表党发号施令的。因此,李奇伟听说遵义会议后的党中央未和四方面军联系,也未预先征得第三国际的认可,就轻易地同意了常浩的观点,指责北上是逃跑主义路线。结果,常浩的目的达到了,他紧紧握着李奇伟的手,满意地说:

“好!一块干吧。职务问题嘛,等过了草地,见到我们的张主席以后再定。”

李奇伟激动得好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常浩望着李奇伟那感激的表情,轻松地说:

“天不早了!快去和分散多年的夫人温存温存吧。”

“不!”李奇伟异常坚定地说,但当他一看常浩那惊愕的神色,忙又补充说:“现在是革命的紧急关头,不是夫妻温存的时候!”

常浩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李奇伟活像是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蓦地收住笑声,故作幽默地说:

“奇伟同志!共产党人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教徒,去满足一下人的七情六欲吧!”

秋夜颇有些凉意了,李奇伟却解开了风纪扣,敞开衣襟,让凉飕飕的夜风尽情地吹打着。喇嘛庙的铃声叮咚作响,由远而近,告诉他会见久别的妻子的地方就要到了。他收住了脚步,看了看披着夜纱的庙宇,踟蹰片刻,又有些犹豫地迈开了步子。

李奇伟放轻脚步,走进非常干净的卧室,炕上早已铺好被褥,姚秀芝坐在炕沿上,痴痴地看着摇曳的灯光,从她那红晕的面颊可以猜出,她深深地沉入了幸福的遐想中,连丈夫已经走进卧室都不曾发觉。忽然,一阵乍起的夜风涌进屋来,李奇伟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姚秀芝闻声抬头,好似触了电,腾地站起身来,惊喜地叫了一声“奇伟!”一跃扑到了李奇伟的怀抱里,紧紧地抱着那瘦瘦的身躯,不住声地说着:

“亲爱的!我们总算又到一起了……”

李奇伟异常地冷淡,他的身子木然不动,两手垂着,两眼呆滞,毫无一点表情,任姚秀芝疯了似的揉着他的身子,翘着脚跟,伸长颈项,亲吻他那冰凉的面颊、额头、嘴唇……

姚秀芝终于结束了这“一头热”的见面礼,她热泪纵横,有些模糊地望着李奇伟那冷冰冰的表情,暗自痛苦地想:“奇伟受的委屈太多了,连夫妻相聚的现实都不敢相信了!”为此,她又挑逗似的亲了亲他满是胡楂儿的下巴颏,温情地说:

“亲爱的,快从苦海中爬上岸来吧,让我们一起饱饮这幸福的甘露!”

李奇伟依然不动。

“亲爱的,我是秀芝啊!看,我铺好了被子,足足等了你大半夜了。”

李奇伟还是没有表情。

“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的秀芝啊!”

李奇伟徐徐地抬起双手,轻轻地推开了姚秀芝。

姚秀芝惊得瞠目结舌,哆嗦地叫了一声“奇伟!”又紧紧地抱住了李奇伟的身躯。

李奇伟满面的阴云化作怒色,用力推开了姚秀芝,从鼻孔中挤出一个“哼”字。

姚秀芝惊呆了,她望着怒气满面的李奇伟,失声地问:

“你……这是怎么啦?”

“这还用问我吗?”

“我……不知道你为何生气啊?”

“哼!说得有多好听。你和张华男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

“这还包得住吗?他所说的请你原谅他是什么意思?请我原谅他又是什么意思?”

“……”

“愣什么神啊!你既然原谅了他,为什么不能把原谅他的内容告诉我呢?”

姚秀芝是委屈,还是忏悔?泪水夺眶而出,沿着面颊无声地淌了下来。

“不要演戏了!不值钱的泪水,能洗净你那遍是污垢的心灵吗?”

姚秀芝咽下了泪水,昂起头,紧紧咬住嘴唇,像是一个得了疟疾的病人,全身发抖,欲要说些什么,又理智地封住了口。

李奇伟冷漠地笑了,近似下最后通牒地说:

“这出戏我不想看下去了,快把结果和盘说出来吧!”

姚秀芝冷静不下来,望着李奇伟那副严酷的尊容,禁不住地自问:“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丈夫吗?”她听着那阴阳怪气、充满着敌意的话语,又自问:“这就是我所爱的人吗?”无可奈何,她讲了和张华男的关系,最后啜泣着说:

“我对不起你,华男更对不起你,可我爱你的心没变,华男也是真诚地请你原谅的。”

“哈哈……”李奇伟一阵狂笑,说:“好一个爱我的心没有变,就是可以随意地和别人同居;如果原谅了夺走妻子的张华男,那我还算人吗?”

“你不能这样说华男,为了救你……”

“他几乎献出了生命!对吧?”

“对!可还不止这些……”姚秀芝匆忙取出张华男写的有关李奇伟的材料,“你看看他用热血画押的这份材料吧,心有多么真诚。”

李奇伟一把夺过这份材料,转瞬阅完,一边用手掂量着,一边鄙夷地冷笑着。

姚秀芝惊愕地看着,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突然,李奇伟边说“我不需要这样的旁证材料,我要的是还我洁身的老婆!”边把这份材料撕得粉碎,向空中撒去。

姚秀芝惊得不知所措,望着纷纷扬扬飘落的纸屑,本能地冲过去,伸出抖颤的双手边接纸屑边说:

“这是华男同志的一片心啊,你……不能这样做啊……”

“无耻!”李奇伟重重地打了姚秀芝一记耳光,说:“你就收下他这一片心吧!”转身愤愤然地大步走去了。

姚秀芝捂住遭打的面颊,惊愕地望着李奇伟的背影,她大呼了一声“天哪!”便昏倒在地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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