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雉（1）

传说蛇和雉鸡在正月交配，会生下一粒很小的蛋。

这粒蛋会引来满天云雷，雷击中蛋将它推入土中，两三百年后，蛋周围的土变成石头，开始向天空上升，遇到月光后岩石崩落，便会从中生出蜃龙。

——这是徐希哲初一的时候给他讲的故事，晁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现在还记得。那家伙的脑子里全是这种东西，上语文课的时候他从来不听，就捧着本玄幻——不，这么说老徐会立刻跳着脚冲他破口大骂：“你知不知道仙侠玄幻和修真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体系！这是文化！是艺术！不要把我看的东西和.asxs.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同流合污！！！”

晁杭只好赔礼道歉，徐希哲就满意地继续回去看他的仙侠小说。不打篮球的时候，他也会凑到边上跟他一起看。有时候晁杭会问他：“你觉得那些神啊妖啊鬼啊，真的存在吗？”

被问到的时候徐希哲会愣一下。

然后得意地哼笑一声：“当然了。”

§

如同“扩散性七不可思议”所预示的——如今五中三层最东侧的第一个房间，也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空教室了。

距离命案过去大半个月，警方早已撤下黄线，尸臭与腐肉的纤维随风消散得一干二净，但学生也好，老师也好，个个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脚下谁也不肯再踏入一次高二四班。只有晁杭并不觉得恐惧。那个教室上了锁，但他现在就站在里面。也许是和那被杀的主任没有半面之缘的缘故，即便抚摸着讲台桌敞开的桌板内侧，他甚至都没有一丝反感。

所以——他才毫不费力地在那地方找到了钥匙。

然而找到了又怎样呢？晁杭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人，可再怎么傻，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还不明白——他只是个棋子而已。不光是他，徐希哲，楚潆……他们全部都是棋子。

奇怪的是晁杭并不觉得生气。他甚至至今为止还在按部就班地照着那人早给他规划好的路线在走，只是隐隐有些嫉妒。

司空茂……。

他抬起头来，六点多钟的天，已经暗得完全看不见太阳了。

……

楚潆死的那天，六点钟还能够看到晚霞。他推开天台的门，少女就坐在那个魔法阵的中央睁大双眼看他，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没错，那天她穿的是条纯白色的裙子。只是被暮光染成柔软的粉红色，血迹斑斑驳驳地洒在上面，都好像显得没那么刺眼了。

——杀死徐希哲的凶手。即便脑髓已经根深蒂固了这个认知，看着她的脸，晁杭却无法萌生出任何恨意来。

所以……现在他才会在这里啊。

少年叹了口气，在教室左数第二排倒数第四个位置上坐了下来。那是楚潆的座位，同时也是找到装着灰色小熊的透明塑料盒的地方。盒子上了密码锁，他胡乱试出来的答案是1001——徐希哲曾经用这个数字做过手机密码，后来他改了。晁杭问为什么，他说他失恋了。那个时候他刚刚和楚潆分手。晁杭从没看出他追楚潆和追别的女孩的时候有什么区别，觉得肯定只是个借口，就没再问了。

……那灰熊长得真像老徐。鼻梁上架着文绉绉的圆框眼镜，白衬衫小马甲人模狗样，却在裤裆里塞了张纸条，晁杭后来百度了，是首徐志摩的散文诗，节选自《夜》的第四段：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打破了屈次奄，夺回了海伦，

现在凯旋回雅典了，

希腊的人氏呀，大家快来欢呼呀！——

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晁杭当然看不懂。百度了下似乎是个希腊神话的典故，和特洛伊战争有什么什么关系……百度完还是不懂。再后来，他在放扫帚的地方找到了第二只米色的小熊，穿着细亚麻质地的拖地长裙，米色小熊所在的地方有另一张纸条，还有一把刻刀。纸条上是《夜》的第五段：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

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

那之后他没再在教室里找到其他什么。晁杭并非没有在电脑上玩过密室逃脱小游戏，他知道卡关的时候一定有些该用的东西没有找到合适的用处——但刻刀能用来干什么呢？他不敢轻易破坏教室里的东西，最后视线只能聚在两只熊上。也许是灰熊长得真的太像徐希哲的缘故，他抓起它来一下子竟下不了手，只能尝试着先破开了那只米色熊的肚子……结果是空无一物。

他只能硬着头皮把灰熊划开——他记得的。那家伙在被人挖去眼睛之前，是先被一把水果刀刺穿了左侧的肺叶。

——然后，晁杭真的在灰熊的肚子里找到了一把钥匙。

——话是这么说，手里有了钥匙，但他再也没找到锁。

直到……

……

他们一定在那里。司空茂的第二轮短信过来，看到《夜》的前两段内容的时候，晁杭就知道自己赌对了。那股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愈发强烈，但他除了按部就班之外别无他法，因为那个密码至今他还没有找到。

杀人犯少女所说的……

“通往真相的密码”。

“得到那串数字的时候，你就知道徐希哲为什么会死了哦。”那个时候楚潆的眼神很认真，清澈但却深不见底。那眼神里混合着悲伤或是怜悯或是其他什么，晁杭也不明白，那究竟是对她，对自己，还是对其它什么人的。

他能做什么呢？

如今他能做什么呢？

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知道的不知道的，也只剩下坐在这里捧着手机等着了吧？

距离上条短信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暗灰色的天花板，觉得自己像个傻逼一样。如果老徐在这说不定他也会骂他，年轻人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这种地方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啊！学习把妹打球打游戏打飞机干什么不好，反正是人都会死的，你就算守着一个死人不放他也不会活过来的啊！

他说的总是有道理。……徐希哲说什么听起来都是胡说八道，仔细想想却根本无法反驳。

可是……

他用力地拧起眉心，松开，再拧起来。

死掉的人是你……

说要不管什么的，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

“嗡——”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晁杭猛地弹起来，屏幕在黑暗中亮起荧光，清楚地映亮了司空茂的名字。他的心脏再一次悬到嗓子眼，划了好几次才划对锁屏的密码，未读短信咔嚓一声弹出来，又是一封彩信。

“晁哥，你对这个手机有印象没？”

照片上的，是一个银色的iphone。

§

“——咱们得去找晁杭。”

司空茂没有尝试打第二个电话。他把手机收起来，其他零碎的物件收拾收拾，一股脑地塞进书包。

罗濒没有问理由，也没有提任何反对意见。他一边帮他递东西，一边冷静地开口：“两个问题，你时间来得及吗？咱们怎么进五中？”

“……”名侦探竟无言以对。他的动作滞了一下，“总、总之先出去再说吧。再待在这里也没用了。”但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看了一眼表，距离七点只剩下不到二十分钟，如果没能赶在司城宇回家之前赶回房间装出正在学习的样子……他可能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第一个还好说，你放心的话我自己去就行。问题是，我完全不认识五中的人，短时间内肯定借不到校服……对了。”

知更鸟突然上前一步，拦住了他正试图拉上书包拉链的手。司空茂不明所以，眼看着他把之前塞进包里的黄色本子重又抽了出来。那个瞬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只听得对方一边翻开本子，一边继续说道：“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还有另外一个密室，剩下一半的纸条在晁杭那边的话……这个屋子里还没用到的，是不是只剩下这个本子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但这正是司空茂想要赶紧离开这里的原因之一。

如果黄皮本子里真的有隐形字，原理也就那么几种——荧光，燃点，以及化学反应。现在他手头什么也没有，但家里有打火机，有初中时卢梓秋送他的紫外线笔，第三种差点，但总比待在这儿无米之炊要好得多。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但他一句话没说完，罗濒突然瞪大眼睛，揪住他的衣袖，把他一把拽到了自己旁边。

司空茂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他的眼睛先看到了一片斑斑驳驳的粉色。

……粉红色。

的确是之前曾有罗濒的眼泪滴上去的那页纸，内页已经干了，稍有些皱皱巴巴的。显示出来的粉色实在太淡了，但还勉强能看得出笔画，简单来说……就是字的有些部分显出来了，有些部分没显出来。

“这、怎么回事……显示还带延迟的？……不，不是，这是眼泪的原因吗到底？！”

名侦探捧着本子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他并不抱希望地望向华生，后者却表情复杂地在教室里环顾了一圈，盯着讲台看了几秒，又马不停蹄地拉起他来：“假条拿好了吧？走，出了校门去趟小卖部。”

……

七中在非放学时间是不允许学生出门的，除非有班主任签字学校盖章的假条——每到这时司空茂都会庆幸自己被人捅了一刀。池爽到底还是喜欢他这个好学生的，刚回校的时候直接大笔一挥签了三张假条叫他不用硬撑，但他一直留着没用。司空茂点点头，溜到门边透过窗户往外看，确认附近没有主任，两个人鬼鬼祟祟地重新锁上空教室的门，终于松了口气，开始旁若无人地往校门跑。

“我说……如果这事很严重，真的没必要告诉警察吗。”

“不、不知道……其实，我刚才在考虑，告诉来着……”

名侦探的脑袋还是一团浆糊。即便刚刚想到了那样的可能性，但那也只是动机……并且仅仅通过半个密室的线索，他并没有办法完全看到真相。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不是全都取决于晁杭的吗？

还有……

“尹绪”呢？

如果这也是“七不可思议之一”的话——

报警。那样的话必须得要报警。反正有洛飞有唐棣就算报错了也不会被骂，司空茂知道自己再不甘心也不可以抱有任何幻想，接下来的事情怎样都与自己无关了，现在立刻马上，他必须只能回家。

——但在回家之前，至少让我看一眼那本子上的内容是什么吧？

他总觉得罗濒好像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似的，并没有冲去文具店，而是旁边的便利店，直奔饮料区拿了一瓶苏打水。——不会吧？看到这一幕他的脑袋里首先冒出的是这样的念头。他看着鸟行云流水地结账付款出门左转，拧开瓶盖拿出黄皮本，毫不犹豫地冲着第一页就浇了上去。

哗啦。

清澈的水花顺着纸面一泄而开。

如同魔法一般……红色的字迹在一波流水刷过之后，从纸面上蓦然显现出来。

知更鸟像是松了口气似的，低声解释道：“那个，原理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碳酸分解了之类……总之眼泪的酸碱度确实是会变的，这实验我小时候做……。”

但在看清楚纸上的字迹的时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小时候。

司空茂也只听清了他说的这一个词。小时候……可能才刚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曾经广为流传一个鬼故事，成为了很多孩子的童年阴影。虽然现在想来一点都不恐怖，有人甚至还把它改编成了一个笑话。后来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忘了……直到今天。

……

本子的第一页上，只写着一行字：

“血淋淋的大腿上一楼”

PS:突然感觉自己暴露了年龄……请告诉我听过这个鬼故事我不是一个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