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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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清羽刚踏进车行的门,立刻被一群热情活泼的年轻人团团围住,不住地听见他们起哄:“谢谢嫂子请客。”

她一看,原来她为大家叫的外送比她本人要先到达。

小小的车行里终年充斥着机油气味,此时又混合了各种食物散发出的香味。

邵清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幸好自己今天用的这款香水留香相当持久,风吹了一路依然清晰可闻,否则她混在这些发腻的气味中,非得呕吐不可。

她喜欢汪舸,也喜欢汪舸常年跟机械打交道而培养出来的男性气质。

但汪舸的工作环境……她实在做不到爱屋及乌。

汪舸在人群之外对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包含着些许感激。

有一个慷慨阔绰的女朋友,他在兄弟们面前确实比从前更有面子,而邵清羽本人的虚荣心也因此得到了强烈的满足。

叽叽喳喳的一群人很快把注意力投去了美食那边,汪舸这才顺势把解脱出来的邵清羽拉进了车行里面的小屋子。

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一张行军床,一个小沙发,几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毛毯,车行里谁不回家谁就睡这里。

屋子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汽车杂志和邋遢的衣物,找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邵清羽站在门口没动,汪舸知道她心里是在嫌弃,但他也懒得开口,大刀阔斧地将沙发上的东西扫进角落,又拍了拍灰:“坐吧。”

邵清羽依然在犹豫—她今天穿的这件风衣可是新买的。

“男人们生活的地方就是这样的,下次你要来,我提前收拾,行吗?”汪舸算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有些时候,就连他也受不了邵清羽。

到底不像以前谈恋爱时那么不懂事了,邵清羽也知道自己过去一贯不给男朋友台阶下的毛病是恋爱大忌,于是—尽管她心里还是不愿意,但她也勉强自己坐了下来。

“上次我跟你讲的那件事,你怎么想的呀?”再次提起这个,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可一时之间她又不能将实情坦白地告诉汪舸。

汪舸揽住她的肩膀,替她把额前一缕头发撩到耳后,亲了一下她的脸。

“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们还是应该从长计议,当然,”他知道最重要的这句话一定得强调一下,“我是很爱你的。”

“很爱我,怎么你不肯和我结婚?”邵清羽腾地一下站起来,冲汪舸吼道。

屋外嘈杂的声音静止了几秒钟。

汪舸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回头他又要被兄弟们揶揄了。

对于汪舸原本平静的生活来说,“结婚”这个提议是一枚重磅*。

那天晚上,他们约会完,准备分头各自回家时,在地下停车场,邵清羽忽然对他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他脑中即刻升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在他们的交往之中,他不是不认真对待她,更不是没有想过彼此的未来,但“结婚”这样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邵清羽提得未免太过草率。

“我们对于对方的了解还不够深。”汪舸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邵清羽的,他错愕极了,惶惶之中说了一句大多数人都会说的套话。

邵清羽非常不满,但她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动怒,要耐心地说服汪舸:“你是个简单的人,我也是,虽然脾气差,”为了表示诚意,她不惜拿自己最大的缺点开刀,“但我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至于了解,人生漫漫几十年,哪一对夫妻敢说自己百分之百了解对方呢?”

汪舸哑然,她平时很少这样严肃正经,可见此事在她心里的分量有多么重要。

但他还是觉得太突然了,只能先硬着头皮安抚她:“你是女孩子,这件事本应该由我主动提出……”

邵清羽急忙打断他:“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这个啊!”

“我在乎。”汪舸静了片刻,决定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受,“清羽,你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仔仔细细想一想。”

面对汪舸的回答,邵清羽不是不失望的。

但纵然如此,她还是同意了—“你想想吧,过几天我们再谈。”

“我认真想过了,以我现在的条件,远远不够让你过得幸福,你知道的—”汪舸露出了既无奈又自嘲的笑,“我什么都还没有。”

邵清羽推了他一把:“我有啊!我什么都有啊!”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搞不懂自己的男朋友为什么老是要拿这个理由对付她,她从来就不见齐唐的女朋友们会拿这种愚蠢的借口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邵清羽气得直叫:“不公平,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是不公平,汪舸心里说,我也觉得不公平,但是我们的参照标准完全不一样。

他知道这是邵清羽的爆点,如果他没有处理好,很可能会引发一场大战。

“清羽,你跟我老实讲,到底出了什么事?”汪舸毕竟年长她几岁,他不是傻子,在现实社会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他确信事出必有因。

“没有,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天天都在一起。”邵清羽犟着性子,虽然话语之中确实有所隐瞒,但却又字字属实,“我已经和自己讨厌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生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汪舸,而是转过身去假装看贴在墙上的摩托车海报。因为在她自己听来,这些话也未免太过隆重和矫情了。

出于羞怯,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汪舸半天没有动作,他怔住了,邵清羽给了他一个完全无法反驳的理由,这个理由当中有感情,有道理,无懈可击,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对此全盘接受,并且相信她所言非虚。

可是—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多年,他的经验告诉他,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邵清羽没有说。

他站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刚刚分比萨时没来得及去洗。

他去抱邵清羽的姿势,极为小心翼翼,生怕某个细节冒犯了她的禁忌,招致她的反感,然而邵清羽在这个时候也不再管自己的名牌风衣,她牢牢地箍住汪舸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我们结婚好不好?”她又一次这样问他。

“清羽……这样吧,”汪舸下定决心,“周末你跟我回趟家。”

他历来不善言辞,又习惯了迁就邵清羽,况且她还是这样牙尖嘴利的角色,如果仅仅寄希望于言语就能让她打消结婚的念头,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此番情形之下,汪舸想出了最后一个方法,带她回家去见一见家里人,让她亲眼看一看自己家里的境况。

他自我安慰着,到那个时候,她大概连门都没进就会反悔吧……

但如果—他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那种—如果她在见过他的家人之后,看过他家中的真实情况之后,依然坚持要和他结婚呢?

这时,他听到自己脑中另外一个声音:如果她真的这么爱你,那么,为什么不呢?

如果要用考试来打比方的话,叶昭觉认为徐晚来装修Nightfall的架势是托福,而自己筹备小店的过程只是一场小学到初中的普通升学考试。

尽管这样,小学生叶昭觉在这场测验里,还是被折腾得晕头转向,寝食难安。

和乔楚商议之后,叶昭觉最终选择了那间租金和转让费较高,但人流量大的店面,希望能够如业主所说的那样—“这可是个旺铺,你能很快就把本金赚回来的。”

前任租客是一对中年夫妻,共同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精品店,卖的都是些女孩子用的平价的小玩意,也顺带着卖点文具和简易的体育用品,总而言之就是一间杂货铺子。

但他们告诉叶昭觉:“你可不要小看这些东西,我们夫妻俩这些年就是靠着这个小店把孩子供出来的,小姑娘你好好做,能挣到钱的。”

“那就借您吉言啦。”叶昭觉因此信心大增,仿佛已经看到银行户头上的数字唰唰上涨。自己顺利还清债务,重获自由身。

个把月的时间过去之后,她在总店的学习顺利结束,终于不必再白白付出劳动。

剩下的事情就是购买设备和装修店面,丁零哐啷又是大半个月的时间,当一切办妥之后,叶昭觉和非要帮忙的乔楚都累得近乎不成人形。

“乔楚,我对不起你啊。”临近开张之前,叶昭觉亲自动手在家做了顿饭,把乔楚请过来,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谢。

乔楚坐在餐桌前,一手拿一根筷子敲着碗,发出欢快的声响:“自己人不说这么见外的话。你做饭给我吃,这么大的人情,为你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文火慢炖一锅汤,现代社会,还有几个年轻人具备这份情怀?

就像邵清羽说的那句话—“这个年代谁还在乎这个?”

宴请朋友,只需要带上钱或卡,找一个还算过得去的餐厅,点上一大堆像模像样的菜,推杯换盏,讲几句场面话,末了买个单,满桌狼藉只管扔给服务员。

但叶昭觉没有这样做。

她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们那样,为了招待朋友,也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清早起床去买最新鲜的食材,每一根菜叶都亲手洗净,花费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做出几道家常菜。

乔楚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受到过这般礼遇了,她放下碗筷,内心有千万感慨。

“前不久,我见过闵朗。”叶昭觉缓缓地说。

她知道这段日子以来,乔楚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她很用力地在装,装不以为意,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在店铺里盯着装修工人贴墙纸、摆桌椅时,她表现得特别活泼,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要响亮。

但是—叶昭觉默默地旁观着她,这种“云淡风轻”太不自然了。

听到闵朗的名字,乔楚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问:“你洗碗还是我洗碗啊?”

见乔楚顾左右而言他,叶昭觉适时收声。

“还是你洗吧,我最烦洗碗了!”乔楚咧嘴一笑,“回头挣了钱,给你买个洗碗机,彻底解放你的双手。”

乔楚分明是不愿意提起闵朗这个人,如此叶昭觉也不好再多嘴,两人又把话题扯到了店铺上。

这一下,乔楚明显兴致高涨:“昭觉,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小老板娘了呢!你知道有多少女生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会想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吗……前期肯定会很辛苦,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我没其他事情就会去店里帮你的忙。你看我这么漂亮,一定能为你招揽不少生意!”

叶昭觉被乔楚的热情感染得十分亢奋,转瞬之间便把儿女情长那些事通通抛之脑后。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一种新奇的,认为未来充满了诸多可能性的,强而有力的力量在血液里蹿腾。生平第一次,她知道了不为任何人,只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去做一件事的感觉有多么好。

她第一次开始正视“自我价值”。

因而在她猛然回望从前一心为了爱情而活着的岁月时,发现了那是多么荒唐。

随着时节变迁,天亮得越来越早。

开业的那天,叶昭觉比闹钟还早醒十分钟,她精神抖擞得就像灌了好几杯黑咖啡。

她打开衣柜,挑了一件姜黄色的连身裙,再披上一件灰色的针织外套,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开始认真化妆,这是她的big day。

涂隔离,上粉底,她的指腹轻轻地拍打着面颊,手势如同弹奏钢琴。

眼角、鼻翼、发际线这些容易被忽视的地方更要留神。

柔软的大刷子沾上散粉在空中先抖几下,然后才能上脸定妆……

这些略微生疏了的技艺,又重新派上用场。

出门时,一种说不清缘由的力量,驱使她回头深深凝视2106这个门牌号。

她上一次这样凝视它时,是刚搬进来那天,至今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心情,就像是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照射下来。

她笑了笑,我再也不会那么幼稚了。

她没有想到,开业这天,小店迎来的第一位客人竟然是熟人。

“我要四十个,带走,不着急,你慢慢做。”

这个声音一定在哪里听过,叶昭觉抬头一看,脑子里“嗡”的一声,脱口而出:“嘿!苏沁!”

多日不见,苏沁依然是典型的OL扮相,鱼骨辫,清淡妆容,黑白套装,高跟鞋,挽一只Prada杀手包,半是嗔怪半是嬉笑:“你真是没良心,辞职之后完全不和同事们联系。”

叶昭觉被数落得有点儿惭愧,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跟苏沁聊天:“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不收你的钱。”

“哎哎哎,你疯了吧,四十个你都不收钱?再说了,不是我的钱……”苏沁翻了个白眼,心想叶昭觉有时候也真是够蠢的,“齐唐派我来的。”

叶昭觉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如果不是齐唐的意思,苏沁怎么会知道自己开店的事。

这么一想,她忽然扭捏起来:“这样……不太好吧?”

“你干吗停下来呀?全公司的人都等着我呢。”苏沁“啧”了一声,配合着跺了一下脚,“你打开门做生意,难不成还要挑客人吗?”说罢,她拉过一张椅子,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十足的监工派头,“不准发呆,快点干活儿。”

齐唐猜得一点儿都没错,叶昭觉果然想要推脱。

幸好齐唐事先叮嘱了她,不管叶昭觉怎么样,一定要把这四十个饭团烧买回来。

苏沁记得齐唐在办公室里重复着强调了好几遍:“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她收钱,她要是不肯,你直接揍她都行。”

临走之前,齐唐又补充了一句:“大家的午餐就拜托你了,要是买不回来……这么多人,都归你请。”

虽说是玩笑话,但苏沁还是很不爽:“齐唐也太偏心了,改天我不高兴了,也辞职出去自己创业,倒看他是不是也这么关照我。”

话音刚落,她的头顶就被敲了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当众讲老板坏话,胆子很大嘛,苏沁。”

除了齐唐,还会有谁。

叶昭觉冷汗涔涔,这是第一单生意—俗称开门红,原本就压力巨大,更没料到齐唐会亲自跑来,这一下她整个人都开始轻微发抖了。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我是看苏沁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公司,特意过来看看情况。”齐唐欲盖弥彰地说。

苏沁可不是好欺负的角色,她瞪大双眼怒视着齐唐:“你讲话要凭着良心啊,我才出来多久啊!”她抬起手腕冲齐唐指了指手表,“四十分钟都不到!路上不要花时间吗?”

没有给齐唐反驳的机会,苏沁又补上一脚—“你想叶昭觉就直说。”

“你们……”叶昭觉背对着他们,不敢转过自己通红的脸,“你们,给我出去等!”

四十个饭团烧做完并打包好之后,叶昭觉终于从先前那种尴尬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这时距离正常的午餐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不好意思啊……”她又陷入了新的尴尬,“太紧张了,手还比较生,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钱就别付了,算我请同事们好了。”

“那怎么行!你傻啊!”苏沁和刚巧进门的乔楚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苏沁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哇喔”—乔楚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要的就是这种刺瞎别人双眼的效果。

“你是开店还是做慈善呢?”乔楚把包往工作间里一扔,毫不客气地指责叶昭觉,“还想不想挣钱了你?”

苏沁也在一旁帮腔:“就是说嘛,你跟齐唐客气什么,他啊……”边说边拿眼睛瞟自己的老板,“他上个星期才定了一台新车呢。”

“啊,你也来啦。”乔楚故意装作一副刚刚看见齐唐的惊讶模样,“蓬荜生辉啊。”再转过去朝叶昭觉使了个眼色,“收他双倍的钱。”

古灵精怪的乔楚,伶牙俐齿的苏沁,在这两位的衬托下,叶昭觉显得更加笨拙。

齐唐笑了一下:“苏沁,快付钱走人,晚点儿还要开会。”

叶昭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走啦。”

她的身体像是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来解冻的肉类,在高温下开始慢慢软化,渗着极为细小的水珠。

这无比漫长的一个多小时终于过去了,她没有跟齐唐多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乔楚冲她扬了扬手里的钞票,眨了眨眼睛。

叶昭觉笑笑,注意力却在别的事情上,她的心思,与那四十个饭团烧一起,被装进纸盒,又被塑胶袋系上,随着苏沁的手拎着上了齐唐的车。

“叶昭觉那个朋友真漂亮啊。”在回公司的路上,苏沁忍不住表达了对乔楚的惊艳,“你觉得呢?”

齐唐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没有搭话。

苏沁贼心不死,继续得寸进尺:“比你之前的女朋友都漂亮,老板,难道你没看上人家吗?”

齐唐嗤鼻一笑:“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他做梦也没想到,苏沁是这样回答的—“你当然是啊!”

她到底是老职员了,齐唐心里默默流泪。

苏沁跟老板讲起话来完全没有禁忌:“不只齐唐创意,其他公司也有很多人都知道呀,大家都说,齐唐的女朋友一定要达到四个硬性标准啊—貌美,胸大,腿长,肤白……哎哟!”

苏沁这几句话弄得齐唐差点儿闯了个红灯。

刹住车之后,他恶狠狠地,却又疑惑不解地望着苏沁,问道:“真的?”

苏沁愣住了,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闯了祸。

可是接着,齐唐的脸上变换成另一副表情,他不再追问苏沁,而是转过头去看着道路前方,神色愉悦。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

四个硬性指标—除了皮肤苍白可以勉强纳入“肤白”之外,叶昭觉几乎全不合格。

她那可怜兮兮的B罩杯—齐唐想起当初自己亲自面试她时的情形,忍不住又笑起来。

还有,她最多算是中等偏上的姿色吧,几乎从不穿短裙的着装习惯—想必也是因为没有美腿可秀。

是啊,按照大家对于他的女朋友的评判标准来看,叶昭觉实在是南辕北辙啊……

可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开心是什么原因?

他想起了中学时候,有一次考试前夕他天天看漫画,根本没有复习。到了考场上,他把有把握的题全做完之后,没把握的题,全靠丢色子。

可就算这样,那次考试他还是拿了第一,气得第二名差点儿撕掉试卷—凭什么你侥幸都赢?

他说不上来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只是那种心情太过相似了。

成年之后,齐唐一直信奉着一个准则—只做“有用”的事情。生命短暂,不应当在无谓的事物上花费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

然而他为叶昭觉做的很多事情,细想之下,却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转念又一想,他为叶昭觉做任何事情都觉得高兴,这么说来,“让自己高兴”大概也算是一种意义吧。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给叶昭觉发了一条信息:“过两天一起吃个饭呗?”

叶昭觉握着手机稍微考虑了一下,简短地回了两个字:“行啊。”

之后,她把手机扔进抽屉里,开始接待下一位客人。

由于自己的不慎,让叶昭觉和辜伽罗在Nightfall撞上了—

这段时间,简晨烨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深深自责,他不是不善于处理这种事,他是完全不会处理这种事。

那天如果不是闵朗救场,一把揽住叶昭觉往外走……

简晨烨不忍回想自己当时的反应,反正一定会把局面弄得更难看就是了。

叶昭觉他们走了之后,辜伽罗也没了兴致,她就是那种连装都懒得装一下的个性。

“没意思,我走了。”她连包都没背,两手插袋,潇洒利落。

那天之后,她没再主动联系过简晨烨。

他给她发过几次信息,也打过一两个电话,以他含蓄沉闷的性格来说,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相当大的突破了。

可是辜伽罗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她从他的生活中彻底失踪了。

电话再打通的那天,简晨烨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当他回过神来意识到那头传来的不是电子女声机械化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事?”辜伽罗仿佛若无其事,对于她消失的这一段时间只字不提,“你找我啊?”

“啊……嗯……那什么……”简晨烨一时之间理不清思路,脱口而出就是,“你去哪儿了?我挺担心你的。”

“啊?”辜伽罗愣了一下,“我在相亲啊。”

简晨烨沉默良久后,说:“我现在过去。”

到了辜伽罗所说的那家茶馆,简晨烨在门口犹豫了几秒钟,心理建设完成之后,他推开门走向了辜伽罗所坐的那一桌。

一阵子不见,辜伽罗倒没什么变化,依然散发着酷酷的少女气息,挑着眼睛看简晨烨:“你来干吗啊?”

简晨烨没有和她啰唆,直接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坐下,看了一眼对面的,她所谓的“相亲对象”。

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性,普通的长相,普通的着装,普通得让人连攻击他的兴趣都没有,当他走在大街上,立马就会融合在人堆里。

从他的表情和坐姿来看,大概早就想告辞又苦于找不到理由。

正好简晨烨来了,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对辜伽罗说:“你约了朋友啊,那我就先走了,再联络。”

他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只剩下他们了,辜伽罗开始咯咯地笑,她拍着简晨烨的肩膀:“他肯定特别感激你,哈哈哈。”

简晨烨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扫下去,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你这是什么状况?”

“什么什么状况?”辜伽罗明知故问,“相亲呗。”

简晨烨再迟钝也看出来她还记着那天的事,一时之间又觉得自己理亏,只得耐着性子:“你才多大啊,相什么亲啊?”

“中国女性的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岁,我早过了好吗。”辜伽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乌龙茶真是香啊,你要不要喝?”

“就算相亲,你也要挑一挑啊。”简晨烨还算性情仁厚,太尖酸刻薄的话他是讲不出口的。

辜伽罗的语气很随意,可是立场却很分明:“关你什么事啊?”

简晨烨一时气结,又无从反驳,只能恼怒地盯着她—而她也以同样的眼神盯着他。

谁都没有再说话。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气氛有点儿微妙,辜伽罗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简晨烨低下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无端跑来这里做什么,这么一想,他又有些黯然。

于是他起身,也没有向辜伽罗道别,直接走到了茶馆门口,再一推门,径直走了出去。

挺没意思的,他对自己说,真的挺没意思的。

辜伽罗把他问倒了—关你什么事?是啊,关你什么事啊。

他沿着马路走了很长一段,那真是专心致志地在走路啊,周遭的一切都不在他的视线范围里。

一直走到一个公交车站台,他停下来看站牌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背后一直有个人在跟着他。

他一回头,就看到了几米之外的辜伽罗。

她一声不吭,像是跟大人赌气的倔脾气小孩,死死地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直到眼睛泛起轻微的泪光,这无辜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更显小了。

“又怎么了?”他一问出这句话,就想扇自己一耳光,怎么就这么不会哄女孩呢?

辜伽罗没回答,她站着没动。

简晨烨想了一下,搓了搓手,鼓起勇气走过去,抱住了她。

“你是不是傻子啊?”辜伽罗掐了他一下,“那人是我表姐的相亲对象,我表姐不愿意来才拜托我过来帮她打发掉。”

简晨烨呆呆地“哦”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辜伽罗又说:“你给我道个歉吧。”

“哦,好,对不起啊。”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就是觉得自己应该道歉。

辜伽罗没再吭声了。

简晨烨原本要乘坐的那辆公交车开到站台前停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动,几分钟之后,车开走了。

从这一刻起,他的生活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或许一切都将改变了。”他静静地想。

[3]

近段时间以来,邵清羽总感觉到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在一家人同桌吃饭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当着一家之主邵凯的面,姚姨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哎呀,一转眼清羽就这么大了,算起来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吧?哎呀,岁月不饶人,我刚进门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邵清羽最受不了姚姨这副嘴脸—你又不是我亲妈,搞得那么熟干什么。

于是她说话也没太客气:“你刚进我家门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呢,虽然怀着身孕。”

姚姨没料到她讲话这么难听,被她呛得一时不晓得要怎么还击。

倒是邵凯,不悦地瞟了女儿一眼,宠爱归宠爱,但这个丫头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姚姨缓了缓,表示自己不跟孩子计较,又说到原先的话题:“清羽交了新男朋友吧?有好几次我看到那男孩子送你到门口,下次叫进来坐坐,让我和你爸帮你一起看看呀。”

邵清羽把筷子一摔,心里骂了一声:好啊,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她不耐烦地怒视着姚姨—而姚姨眼中有种胜利者的神采。

邵凯并不想干涉这两个人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

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他夹在中间真是为难得要命。

从邵清羽小时候起,这两个人就开始明争暗斗,今天你整我一下,明天我告你一状,他实在是疲于两头安抚,更何况他现在年纪大了,更加不愿意再多掺和,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情来,就随她们去闹吧。

可是今天情况有点儿不同。

既然谈到邵清羽交往对象这件事,他作为父亲,不得不多问几句:“新交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怎么不带回来看看?”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啊,就是个正常人。”邵清羽怒火中烧,姚姨这个多事的八婆,等这个机会肯定等了很久了,她索性把话说得更难听点儿,“这么喜欢看,等你们自己的女儿交男朋友了,让她天天带回来给你们看啊。”

饭桌上另一位小小女士—邵晓曦有些惊恐地看着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战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这一下姚姨不能忍了,她就势也把碗筷一摔:“清羽你怎么讲话的,妹妹才多大,你当着她讲这些话像什么样子!”

邵凯也沉下脸:“清羽,成何体统!你快给阿姨和妹妹道歉。”

“道什么歉啊!”邵清羽的火气比谁都大,“我就这德行,就这么没家教,你们一家人慢慢吃,我就不坐在这儿碍眼了。”

她跑回自己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拿起化妆包往手袋里一扔,飞快地跑下楼就要出门。

“站住。”邵凯被她气得浑身发抖,“你当这个家是什么地方?”

她听到这句问话,开门的手停了下来,接着,她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父亲,轻声地,却确保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见地说:“爸,从十二岁开始,我就没有家了。”

随着关门声响起又归于宁静,邵凯久久没有回过神,清羽说的话,让他既生气又痛心。

姚姨恨恨地望着邵清羽坐过的位子,胸中涌起难以言叙的复杂情绪:幸好我早有准备,这个死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

午休时间过后,她悄悄地闪进书房,小声地打了一个电话:“小李,我是姚姐……对,就是上个星期去你们那儿看过房子的……对,考虑过了,那下午我过去,当面再谈。”

挂掉电话,她恨恨地笑了:死丫头,你毕竟还嫩着呢。

汪舸说到做到,在邵清羽到车行之前,他已经把小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这下应该不会再被她嫌弃了吧。

“气死我了!去他的!”邵清羽进门把包一甩,看都没看周遭一眼,“我真是受够了。”

不用她说,汪舸也猜得到大致原因,一定又跟她那位难缠的继母有关,但他并不想知道细节,三天两头听女友抱怨和“吐槽”是男生最厌烦的事情。

“晚上去我家,你可不能是这种态度啊。”汪舸忧心忡忡地说。

邵清羽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分得清。”

对于汪舸来说,那个下午过得既短暂又十分漫长,他没有心情和车行里的伙伴们谈事儿,也没有意愿和邵清羽做过多的交流。

他的情绪游离在车行之外,落在即将到来的那顿晚餐上。

天黑之后,他跨上摩托车,邵清羽跟着跨了上去,她的动作比起刚和汪舸在一起时那种笨手笨脚的样子已经熟练太多。

戴上头盔之前,她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买点儿什么东西去吗?鲜花水果?”

汪舸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不用啦,我家没那么讲究。”

尽管这样,一路风驰电掣之后,在汪舸家小区门口的水果店,邵清羽还是不顾汪舸的阻拦,硬是买了一个大号果篮。

“我说了,真的不用。”汪舸无奈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不能空手去别人家做客,这是我妈妈去世之前教我的。”

事实上,邵清羽并不是汪舸带回家的第一个女朋友。

在她之前,他也曾交往过一两个女生,后来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性格不合吧,反正就不了了之了。

家人没有问过他原因,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对那一两个姑娘印象不深,分了就分了,也不值得遗憾。

当汪舸这次说要带女朋友回来时,家里人都很惊讶,毕竟又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年纪也不算太小了,如果这次真的能定下来……

全家人想到这一点都很振奋。

汪舸被这种隆重弄得非常尴尬,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带她回来,是为了让她打消结婚的念头。”

进门之前,汪舸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普通的三居室,二十世纪末的装修风格,朴素的家具电器,沉闷寡言的父亲,身体虚弱、常年病恹恹的母亲,还有整天碎碎念的奶奶……

他光是想象一下邵清羽和他们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就觉得胆颤。

“我再跟你 讲一次,你要是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走,不用顾忌什么啊。”汪舸从来没有这么啰唆过。

“知道了!你能不能别废话了!”

看得出邵清羽是真的动了气,汪舸只得收声,领着她上楼。

六层楼!

邵清羽记得,除了以前去叶昭觉和简晨烨住的那个安置小区之外,她从来没有穿着高跟鞋爬过这么多楼梯。她中间休息了两次,好不容易爬到汪舸家门口,她气喘吁吁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汪舸还没叫门,门就打开了,汪奶奶布满皱纹的脸笑得更皱了:“是小邵吧?我老早就听到脚步声了,我耳朵尖着呢。”

邵清羽好不容易喘顺了气,直起腰,抬起头。

她愣住了,站在她身旁的汪舸也愣住了—父母和奶奶,都穿得特别正式。

汪舸知道,家里人都把自己认为最好最庄重的衣服穿上了。

虽然眼前这一幕有种莫名的滑稽,但邵清羽却感觉自己心中原有的戾气被抚平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被尊重,被爱护,被一家人善待,她有点儿感动。

因为先前在自己家中所遭受的待遇,使这份感动变得更加重要。

她冲汪舸的家人笑了笑,双手递上水果篮。

这时的她,倒真有点儿像一位知书达理的淑女。

吃过晚饭,休息了一会儿,邵清羽要走了。

汪舸一家人留了又留,见实在留不住便送了又送,就连他那木讷的父亲也难得地开口讲了几句:“下次再来玩啊,小邵……”

他们称她为“小邵”,带着明显的时代印记,一种朴素而笼统的称呼,让她觉得十分亲切。

到了小区门口,汪舸说什么也不准家里人再送了。

“叔叔阿姨再见,奶奶再见。”邵清羽笑眯眯地向长辈告别,转身跨上了汪舸的摩托车,绝尘而去。

她不知道,三位长辈在原地看着他们俩远去的身影,看了很久。

“挺好的姑娘,一点儿都不挑食,夹什么给她就吃什么。”

“是啊,说是家里很有钱的大小姐,居然没一点儿架子。”

“来做客还买那么多水果,现在的年轻姑娘这么懂礼数的可不多啊……”

汪舸停下车的时候,邵清羽发现这儿离自己家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怎么了?”她取下头盔问。

汪舸没有回头:“清羽,我们谈一谈。”

邵清羽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一群大妈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汪舸端着两杯星巴克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好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啊?”邵清羽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你一向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啊。”

“那……”汪舸下定决心,豁出去了,“你对我家……是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邵清羽皱起眉头,不可思议的样子,“没什么看法啊,挺好的啊。”

汪舸决定不兜圈子了,死就死吧:“我家条件真的挺普通的,我从前想,找个工薪阶层的女朋友就差不多了,没想到会认识你,也没想到你家那么有钱,更没想到你会跟我提出结婚,所以我带你来我家看看,想让你自己打消这个念头。今天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要觉得不合适,不想再在一起了,直接告诉我,没关系,我能承受。”

邵清羽站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最近脾气比以前更差了,现在已经到了听谁说话都想揍人的程度,比如汪舸说的这几句话,就让她想要扇他两耳光—当然,她没有付诸行动。

“汪舸,你听清楚。”她面色沉静,语气平和,像个大人该有的样子,“我邵清羽,的确有一大堆毛病,我也确实曾经仗着自己的家世,对别人说过一些不好听的话,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但是我可以凭着我的良知说,我从来没有因为哪个男生不够有钱,而不去喜欢他,或者想要跟他分手。

“从来没有。”

音乐声停了下来,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动作敏捷地收好东西,三五成群陆续离开。

邵清羽和汪舸双双陷入了沉默,如今,他们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又过了很久,广场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就连店铺也都打烊了。

汪舸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红色绒盒。

他笨手笨脚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指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钻。

他没有单膝跪地,但言辞无比诚恳:“这是我前两天去买的。我想如果今晚你见过我家人之后,决定分手,那就不用拿出来了。

“但如果,你依然愿意和我结婚的话,由我向你求婚。”汪舸静静地说。

邵清羽微张着嘴,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此刻,她有种空前绝后的震惊。

汪舸继续说:“30分,我也知道太小了,委屈你了。我记得有一次你说过,在卡地亚看到一款钻戒很喜欢,我也去看过……对不起,太贵了,我暂时可能没法给你那个。”

他说到后面,笑了笑,玩笑的成分大过自卑。

邵清羽没有再让他继续说下去。

她一把夺过盒子,自己拿出戒指套在手指上。

的确是太小了,她的首饰盒里有好几枚平时戴着玩的宝石戒指,都比这个昂贵、耀眼得多。

可是这一枚不起眼的30分的小钻戒,却是她迄今为止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她想起自己中午离开家时说的那句话—“从十二岁起,我就没有家了”,她又看着自己的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开店以来,叶昭觉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早出晚归,挨床就睡。

事实证明她选择这家店面是非常明智的,每天的客人络绎不绝,生意很火爆。不过因为她是新手,乔楚又偶尔有其他事情不能来帮忙,她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

齐唐约她吃饭约了好几次她总是说没时间,逼得齐唐只好坐在她店里叫餐厅的外卖,顺便还得揽下乔楚那份活儿,帮着收银。

“真是屈才啊,”时间一长,叶昭觉在齐唐面前也就没有从前那么拘谨了,“真是难为您了。”

齐唐穿着几千元的衬衣来做打工小弟,谦和有礼地站在收银台前找零给客人,遇上女客人还要附赠微笑。

“我留学的时候又不是没打过工,你少看不起我。”

“我怎么敢呢,你那么有钱……”最近收益不错,叶昭觉心情大好,眉飞色舞地跟齐唐斗嘴,“我是很想傍你做金主的哦。”

“那你又不肯和我在一起?”齐唐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

叶昭觉转过头去看着他,四目相对了很久,彼此的眼神里都有无限深意。

但谁都没有再继续说话。

打烊之后,他们俩开始吃晚餐。

外送的牛排已经冷了,叶昭觉将它们送进微波炉加热。此刻,喧嚣了整天的店终于清静下来,齐唐关掉了大部分的灯,只留下小小的一盏。

忽然间,他听到叶昭觉说:“因为我们太不匹配了。”

齐唐怔住了,紧接着,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延时了的回答。

叶昭觉俯下身去拿出两个白瓷盘—“你这么聪明的人,”她打开水龙头冲洗盘子—“难道不明白”—用干净的布擦干盘子上的水—“我为什么”——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呆若木鸡的齐唐—“不能和你在一起?”

她双目璨亮如同寒星。

恍惚之间,齐唐觉得那个一脸倔强的高中女生又回到了他眼前。

就是那种神情,不卑不亢,不怒不喜,一张坚定而顽强的面孔,风霜刀剑纵然可怖,却又能奈我何的面孔。

他看着叶昭觉,像是看着一件自己珍藏了多年的瑰宝。

微波炉“叮”了一声,可他们谁都没有动。

“匹配是什么意思?”齐唐明明饿得快要死了,可偏偏还要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纠缠。

叶昭觉毫不畏惧他故意刁难:“就是用安卓的数据线没法给苹果手机充电的意思。”

齐唐实在憋不住笑:“叶昭觉,你可不能这样物化我们之间的感情啊,哈哈哈。”

叶昭觉气鼓鼓地等着他笑完,从微波炉里取出牛排,用碟子盛好:“吃不吃啊,不吃饿死你。”

他们坐在快餐店的廉价餐桌前,没有红酒也没有烛光,各人面前一块已经丧失了最佳食用时间的牛排,以及同样被辜负了的沙拉和汤。

“有一天,苏沁对我说了几句话。”齐唐一边为叶昭觉分切牛排,一边复述了苏沁针对他历任女友做出的总结,“我不否认,看起来确实如此。”

他把切好的这一份推到叶昭觉面前,示意她先吃。

“什么看起来,这是事实。”叶昭觉嗤鼻一笑。

她想起他从前那位超难伺候的女友,虽然德行恶劣,但外表的确美艳动人。

“我知道,很难讲得清楚,我的性格……”齐唐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我也不愿意讲得太清楚。更何况,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本身就是很悲哀的。”

叶昭觉心里一动,她对此有深深的共鸣:“是啊,在大部分人看来的所谓的交流,其实只是自说自话,每个人都在讲自己想讲的,也只愿意听自己愿意理解的,那些聒噪的声音根本不配称为对话。”

“很多时候他们说着同一个词语,其实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意思。”齐唐开始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叶昭觉,我们跑题了。”

她的胃口大不如前了,以前在公司时,她可以轻轻松松干掉一个六寸的三明治。

她放下了刀叉,定了定神,知道今晚注定是自己人生中非同寻常的一晚。

她不预备再继续逃避,因为齐唐显然不是一个凡事都好商量的人。她曾是他的助理,见过他和颜悦色与员工没上没下的样子,也见过他雷霆震怒,在会议室里把苏沁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样子。

更何况—

她心里知道,虽然开店时,自己咬碎了牙也没有向他借钱,但是除了金钱之外,她受他的关照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差不多快要心安理得了。

“哪有女生会不喜欢你。”叶昭觉听见自己是这样说的。

齐唐心中一惊,按照他平时的个性,应该会接一句“我知道”,可是此刻气氛凝重,非常不适合开玩笑,抖机灵。

“我当然也喜欢你,非常喜欢。”叶昭觉笑了笑,这么久了,她终于讲出来了。

这句话早在她心里被压得太久了—

她用了一万座山压住它,生怕一不留神,它就从哪个不起眼的缝隙里钻出来,她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监视着它,一下都不能放松警惕。

无数个夜晚,当生活从现实层面剥离,她敏感而脆弱的灵魂从疲惫的身体里被释放出来,在那些时刻,她从来不敢说出口,她想念他。

或许这还不算是爱吧—她爱过简晨烨,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她必须悬崖勒马。

“可是,也就只能停在这里了。”她抱歉地笑笑。

“原因就是你说的,我们不匹配?”齐唐冷冷地问,“你是封建时代的人吗?”

叶昭觉料到了他会有此反应,倒也并不惊慌,她要用“物化”的方式来让他理解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碗盘,把该倒掉的食物倒进垃圾桶,还能再吃的用保鲜膜包上,放进冰箱,她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说:“如你所知,我一直很穷。从小到大,因为这个原因我吃了不少苦。当然,比我更穷的人多的是,我之所以会吃那么多苦,是因为我有着与自己的经济条件毫不相符的欲望。”

她一边讲,一边发觉,原来要把这些话讲出来,尤其是当着齐唐的面讲出来,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困难。

“你大概不知道,从我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起,就一直很想很想很想,”她重复了三次这个“很想”来强调她真的“很想”,“有一个Neverfull。”

齐唐记起上次在她家看到的那个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她走到水槽前,边打开水龙头洗碗,边说:“我身边的人都知道,简晨烨知道,但他从前没有办法买给我。邵清羽也知道,所以有一年我生日—你知道,曾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带我去了LV,叫店员把这款包大中小三种尺寸都拿给我试一下。

“我一眼看中的是那只中号,我问了价格,对于我来说很沉重,但我知道对于清羽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于是我兴致勃勃地背上它,走到镜子面前,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笑了笑,很苦涩的样子,“我看到一个狐假虎威的自己,一个装腔作势的自己。

“邵清羽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她在试其他的包,我转过身去看着她—你知道吗,那种强烈的对比让我自惭形秽,那是她的世界,我不过是误入其中,所以最后无论她怎么坚持,我都不肯要。我拼命地说我不喜欢,但我其实想说的—”叶昭觉抬起头来,“我和它,不匹配。”

齐唐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她讲这件事情的含义,却还是耐着性子让她啰里啰唆地说完了,最后他忍无可忍,负气般说道:“有什么匹不匹配的,一个包而已,明天我叫人买十个送过来!”

叶昭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自顾自地继续讲:“前阵子,简晨烨从法国回来,送了我一份礼物,我不用拆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可是你看,我一次都没有背过。”

“齐唐啊……”她低沉地,轻声地叫他的名字,让这夜晚因此蒙上了浓厚的悲伤气息,“齐唐,我不喜欢勉强。”

“你的逻辑根本就是笑话。”齐唐快气炸了,虽然表面不怎么看得出来,“人与物之间的从属关系,是不可以和人与人相提并论的。”

“你的人生,至今为止,有过什么想而不可得的人或者东西吗?”叶昭觉终于忙完了,她坐下来,真诚地看着齐唐,头一次,她的眼神像大人看着孩童一般,“我猜你没有过。”

“自作聪明。”齐唐冷笑一声。

她的问题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一些细枝末节。

他是凡人,他当然也有过求之不得的经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阅历的增长,他知道,那些没有得到的,对他的人生并没有产生多重大的影响。

“无论如何,请你包涵一个贫穷的人残存的这点儿自尊吧。”叶昭觉双手交叉,对齐唐深感抱歉,她知道,在任何人看来她都实在是,太愚不可及了。

有些时刻,她甚至会怪自己—既然你那么虚荣,那么执着于物欲,何必还要摆出一副“我要依靠我自己”的欠揍模样?

可是我没有办法呀,她望着齐唐,眼泪缓缓地流下来,想止却止不住。

我是如此的拙于表达,我所经历过的时间和万物,真正能够算作美好的—并不多,所以才会对你如此珍而重之。

小时候夹在书页中的树叶和彩色糖纸,到处收集而来的美少女战士和哆啦A梦的贴纸,如果可以倒回到童年,我愿意把这些都送给你。

可是如今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母星的飞船还没有来,或许今生也不会来。

我只能学着像大多数地球人一样,适应这个冰冷而现实的世界,这个除了在自欺欺人的语境之外根本不存在“平等”的世界,接受自己的命运并尽最大的能力去真正地理解它,这样一天一天,活下去。

眼泪浸透了她的脸。

齐唐的怒气消散了,他的心里,变得非常非常柔软,从来没有过的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不舒服,甚至自我厌弃。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蹲下,抬起头看着她,捧着她湿漉漉的脸。

“叶昭觉,我不着急,你也还很年轻。我们再给对方一些时间慢慢想好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要把一个秘密埋进很深很深的土壤里。

“我不在乎还要等多久,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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