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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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初冬的冷风轻轻吹拂着战士们崩得紧紧的脸,脸上的烟灰与血污还未来得及洗干尽。尸骸相拄的战场之上,他们尚能站立,便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而那躺在地上的战友与敌人,绝大多数都要如此,永远地长眠下去。

方凤仪用铁枪拄着地,大步走了过来,他的战马在远方不安地打着响鼻,似乎对于自己的主人弃自己不顾感到不满。方凤仪摘下自己的头盔,微垂着头,从尸体与尸体间的间隙走了过去。

梦泽郡枫林渡乃是桂河与几条小支流会合之所,从苏国腹地向与陈国边境进发,这里是交通要冲。大约是冲积平原的关系,此地没有什么高山峻岭,除去宽千丈的河面,能够作为防御掩体者,便只有枫林渡镇的城垣。

自奉命来到这枫林渡之后,方凤仪便陷入了与敌军的苦战之中。十余万苏**队退路被切断,全军上下都是一片哗然,因此豁出性命想攻破方凤仪在这的防线。但方凤仪在到来之前,便派精锐敢死之士百人,偷偷渡过桂河,将河对岸的大小船支烧去了十之七八。因为变故起得极快,所以苏**队闻讯赶到之时,便只能望河兴叹了。因此,空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苏**队却无法发挥出来。

双方隔河对峙了五日,五日里方凤仪不断调动兵马,让河对岸以为自己有充足的兵力而不敢轻举妄动。但五日时间过去之后,敌人已经弄到了一些船只,而且侦察出方凤仪只有两万人的部队,双方如绞肉般的拉锯战便在枫林渡镇展来。一连数日,汹涌而来的并非桂河的河水,而是比河水更猛烈的苏国官兵。河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几日里原本清澈见底的桂河变成了一条红色的河,堆积起来的尸体双方都无暇去清理,日与继夜的战斗,让河水都为之阻塞。若非初冬的天气,只怕方圆百里之内都要闻到尸臭味了。

方凤仪在尸体之间穿行而过,从昨晚子时开始,敌军发动了最为猛烈的攻击,在巨弩车与弓手的掩护之下,约有三千人的敢死队冲上了河岸,河岸上的和平军阵垒几乎被他们冲破,最后是方凤仪亲自领两千人的预备队反冲锋,方才稳住了阵脚。双方在河岸展开拉锯战,最终先后渡河的万余苏国官兵,只有不足千人逃回了船上退了回去。眼前这满目的狼籍,便是这些日子战斗后的遗迹。

“将军……”一群围在一起的士兵见到方凤仪,起身行了军礼,方凤仪毕恭毕敬地回了一个军礼。这些人都是好男儿,都是值得他全心去尊敬的战士,在血刃纷纷之中,他们也胆怯过,也畏缩过,但却没有一人逃跑的。

“他怎么了?”

这群士兵当中,一个年轻的战士怀里抱着个胸部中了数箭已经气绝了的和平军战士尸体,哭得泪眼朦胧。方凤仪浓眉一拧,此时如此痛哭,对于士气是极不利的。

“他兄长战死了。”一阵沉默之后,有人回答道。

方凤仪心中微微突了一下,这一战他以两万人挡住了苏国十万大军,让对方阻于桂河之畔不得前进一步,而且遗尸两万,伤者三倍于此,他的威名定然在短时间内便会传遍神洲。他当年蜗居于余州会昌城,充当一小小偏将,只有在梦中才有名扬天下之日,到如今,他终于同和平军的武威一起举世闻名,但这举世闻名的结果,却是用了两万敌人与五千和平军战士的尸骸换来的,对于已经长眠不醒者而言,那威名又有何用?

在心中暗自叹息了声,方凤仪慢步来到那哭泣的战士身边,他原本不善于舌辩,此时就更不知要说些什么的好。他只能从那战士手中,轻轻拉过他兄长的遗骸。

那战士挣开他的手,将自己兄长抱住,紧紧不放,似乎在与什么无形之物争夺着自己的兄长。方凤仪长长叹了声,将他兄长的头盔摘了下来,这张年轻诚实的脸此时显得极为苍白,脸上那惊悸的表情凝固如石。方凤仪将自己那银光闪闪的头盔给他戴上,然后戴上了他遗下的头盔。他无需再多言,周围的和平军将士中,已经传出了压抑的哽咽声。战斗之中,双方都杀红了眼,已经顾不得恐惧与伤感,如今战在这死人堆中,即便是最坚强的人也难免感叹人生命的卑贱。

“好好安置我们的弟兄,我将提请统领,在这枫林渡为我们的弟兄建一座陵园。”上了一处小坡,方凤仪顶着那尚有血迹的头盔,目光炯炯,这五千余和平军将士的生命,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不仅仅敌人的伤亡数倍于己,而且在连继十日得不到来自本土内地的补给,又无法攻破枫林渡之后,苏国的十余万大军,已经开始崩溃。战争便是如此,胜利一方可以在战后痛哭,而败者连痛哭的机会都没有。

方凤仪可以想象得到乱成一团糟的苏**营,此时定然连哭都哭不出来。归路被断,而且损失惨重,军心此时已经涣散不堪,从这几日捕获的对方逃兵数量不断增长来看,此战自己的胜局基本已定。

“这枫林渡,果真为兵家必争之地,苏国统帅大意,不以重兵扼守于此,给了我军可乘之机。”身旁的副将自语道,“只是明知我精兵扼守此处,苏国统帅尚且倾力来攻,这未免太过愚蠢了吧。”

“他不得不争。”方凤仪目光闪闪,望着被鲜血染红的滔滔河水,“这枫林渡是他们退回去的最快道路,要想另觅他途,至少需多绕十余日路程,唯有此处,便于大军渡河。”

回头看了看双目尽赤的部下,方凤仪向来极得部下爱载,便是因为每每能从细微之处发现部下的内心。他笑了笑道:“李统领令我全力来守此处,绝非冒险之举,他选了在上一战中求功心切而被责难的我,也是有深意的。”

“统领与将军,都非寻常人可比拟,倒是末将见识浅陋了。”

“统领确非寻常人可比拟,以他年纪,便如此精通用兵用人,有朝一日,他定能成就大业。象我这般的人,只有在他帐下效力,才最舒心畅快。”方凤仪盯视着部下良久,心中的话却没有说出来,他并不是个喜爱吹捧自己敬爱者的人,因此他微笑道:“连着搏杀许久,大家都累了,短时间内敌军是不会卷土重来,众将士除去警卫岗哨外,都回去好生休息。”

处于河对岸的苏国大军,原先有十数万的人马如今损失了三分之一,而且每日里都有整队整队的士兵当逃兵。将帅们也无法,原本准备的粮草都囤积在后方,如今都落入和平军之手,自己辛苦准备筹措的粮草成了资敌之物,而自己却没有了物资供应。每日里只有两碗稀粥充饥的士兵,你不能指望他们再拼命。

苏军主帅韦边乃军中宿将,资格极老,身经百战,但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百战之后尚留有余生,实在不是自己如何厉害,而是自己运气一直好得出奇。如今他的好运似乎用尽,无可挽回的崩溃已经在他面前。但这老人倒依旧精神,那顽固的臭脾气也较之平常更为大了。

“想要我投降,那是不可能的。”在接到方凤仪令人送来的书信之后,他一听是劝降的,看也未看便撕得粉碎,“来人,将这使者拉出去先打二十军棍再放进来说话,若不是两军交锋不斩来使,便是有一千个脑袋我也砍了。”

虽然将和平军的使者赶了回去,但他却无法止住谣言在营中的迅速传播。诸如和平军有言道只需扔下武器便可平安回家之类话语,经有心者与无心者共同努力,几在一夜之间便传遍全营。逃兵日渐增多,虽然军官斩杀了捕回来的十余个士兵,并加紧戒备,却也无法阻止。

天气日渐冷胜一日,而韦边的心也是如此。军中积粮便如吃粥,也只够三日之用,如今之际,只有取粮于民了。

“只好如此了。”既是处于战时,那么保证军队供给便是第一位的,虽然此举必然导致抢掠百姓之事,但他也无可奈何。前军要与和平军隔河对峙,因此他只令后军辗转至丹渊就食。但此刻秋粮早已收尽,田间一无所有,要想获取粮,只有自百姓家中收取了。

“开门开门!”不处于主帅视线可及之处的士兵,人性之劣处便暴露无遗,在和平军面前溃不成军,但在百姓面前却耀武扬威。如此“雄壮”的叫喊声,若是他们面对的是和平军战士,只怕就呼不出来了。

“军爷……”百姓怯怯地来开门,门闩只是刚被拉开,官兵便一脚踹开了门,伸手便是一个大耳光,将开门的老者重重击倒在地上。

“拖这么久才开门,你们是不是在私藏什么东西?”批头盖脑便是给百姓扣上顶帽子,在地上挣扎的老者惊道:“天色暗了,小老儿已经上了床,因此起晚了此,军爷请恕罪,请恕罪。”

那官兵手擎火把东张西望了会儿,这土屋分成里外两间,外间灶台边放着些野菜,就是看不到粮食。官兵揪来老人,道:“粮食呢?快将粮食交出来,大爷要保护你们不被余州流寇侵袭,你们可不能让大爷们空着肚子打仗!”

“粮食……哪还有粮食?”老人一脸欲哭无泪,“小老儿夫妻两个都力不从心,耕作之时全赖两个儿子,如今两子都被征调去做了服侍军爷的差役,田中秋收已经被耽搁,差役老爷将家中的余力早就征走,如今剩余的便只有这野草……”

“少给老子装蒜!”

官兵瞪起早如牛卵的眼,他没有耐心听老者的倾诉,在枫林渡之战中几近丧命,让他深切体会到行乐需及时的道理。“拿野草打发老子,是将老子当牛还是当马?”

老人惊慌溢于言表,能在战乱不断的苏国南部边境活到五六十岁,自然是见过不少兵荒马乱的,他深知这些军爷的厉害。他急忙给这比自己儿子尚年轻的士兵跪了下来,叩首道:“军爷,天可怜见,真的没有粮食了,不信军爷可以问村正,我们这黎家村是一粒粮食也没有了……”

“是问他吗?”

一个凶恶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卟通一声,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在地上滚了几滚,来到老者面前,那人头惊恐畏惧的表情,不敢相信的目光,让老者头皮一紧,大叫了声险些晕了过去。

“村正黎玉德勾通余州流寇,私藏军粮,图谋不诡,就地正法。”那个凶恶的声音冰冷地道,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老人,根本不能博得他的同情。

“天……天……这是什么法……”老人伸手想去捧起村正的头,却又不敢。这两日来若非村正出面同经过此处的官兵差役打交道,黎家村早已破村了,但如今,村正也无法保护这村子,他自己也身首异处,怎不让老人怒惧加交。

“这是军法,军法,你懂吗,老贼!”那冰冷的声音一脚将老人踹开,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搜,若不能搜出粮食,你们今夜便饿肚子!”

声音冰冷的军官呼喝,让起先的官兵更为粗暴,大步就闯进里屋,里屋传出老媪惊恐的呼声。那军官在黑暗中满意地笑了笑,拾起那颗人头,他并不想杀太多的人,只要有这颗村正的人头,村子里的百姓便不敢不听命于他。

夜的宁静已经被喧哗声打破,家家都是官兵的喝斥声与百姓的哀求声,被惊起的狗的狂吠显然让官兵们想起了什么,于是,狗的吠声很快变成了呜咽。过了约半个时辰,官兵们便大包小包地出来。

见到自己手下人满载而归,那军官哈哈大笑:“我就知这村子在大道之旁,如果没有粮草这些贱民怎能睡得如此安稳。那些先前经过的都是没脑子的货色,只需杀了这村正,便是要这些贱民交出棺材本来,也不敢不答应。”

“那是那是,大人弄到这许多粮食,回去后定然高升,到那时兄弟们还需大人照顾。”部下们拍着马屁,将一些诸如金戒金链之类的小玩意儿塞进那军官手中。军官大大咧咧地收入怀里,语气却是一正:“没动人家闺女吧?”

“大人有令,兄弟们怎敢胡来,别说大闺女,小媳妇的屁股也没摸上一下。”一个官兵嗳昧地道,其余人也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一下是没摸的,十几下是摸了的,屁股是没摸的,胸脯一定是摸了的。”另一个官兵道,这更让大伙哄笑。

“别鬼叫了,回营去回营去!”那军官笑骂着,稍稍整了会队,便从这倒楣的村子里离去。

行了不过一柱香功夫,这群官兵忽然呆立住了,前方他们的营区处,红通通一片,似乎起火了。

“怎么回事?”一个多嘴的士兵拧眉道:“莫非余州流寇击破了我军在河畔的大营,杀到这来了?”

“不可能,此地距枫林渡足有一百余里,余州流寇便是插翅,也不会如此快便过来,何况若是自那来,定然要经过此地。”军官拔出腰刀,他们此次是来“征收”粮草的,因此携带的兵器都为短兵器,只有十余个士兵持长矛。“要么是军中失火,要么是陈国的柳光打过来了,只有这两种可能性!”

“我们当如何是好?”一个士兵的问话让众人都从猜测中沉默了。

“看看风头再说,大伙儿列阵,把东西全扔下,若是有敌人过来咱们逃得快些。”那军官丝毫不觉得说出这逃字羞耻,这几日的惨战,让众人觉得面对死亡能逃走,便是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杀声……是杀声……”一个士兵上下齿打起架来,这让众人本已涣散的心思更为混乱。

“怕个屁,咱们是尸体堆里滚出来的,还有啥可怕的?”那军官给了他的一掌,但火把下他的脸色也如死灰一般,如今他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此刻便逃走,日后上头追察起来定然军法处治,若是回营,等待他的极可能是一场屠戮。

“咱们在这看看风色,如果大营撑得住咱们便回去,若是撑不住,只需一看到咱们的人退下来,咱们便撒腿快跑!”军官无计可施,只得仍旧下了在原地待机的命令。

但他这等机的命令下得太过自以为是了,驻于此处的官兵刚自桂河前线调来,人手原本不过五千余人,倒有两千余人被连夜派出收刮百姓,而来犯之敌数量几乎多出一倍,且来得极为突然。原本就是败军的苏国官兵根本无法有效抵抗,敌军前锋风卷残云般将混乱的官兵驱散,在大营中四处放起火来。原本大营中的官兵还指望出去刮粮的部队回来支援,但这些部队见了火起,无一例外采取了原地观望之策。不到一柱香功夫,营中苏国官兵便被驱杀殆尽。

“快逃!”眼见己方败兵丢盔卸甲地退了过来,那军官当机立断,召呼部下便逃开。但追来的骑兵奔行极快,他们的身影,很快便被突袭者的骑兵铁流赶上,当骑兵继续向前追击之后,地上剩余的便只有不成人形的肉糊了。

“砰砰!”

刚被苏国官兵劫掠过的村子里又响起让百姓胆战心惊的敲门之声。外面的动静他们早就听见,人喊马嘶,证明此次前来的部队比方才的那小股苏国官兵还要多上不知多少倍。

“不用怕,我们不是盗贼!”来人的话并不能让百姓安心多少,但军队要他们开门,他们如何敢不开?方才迟开些门便被痛殴,因此这次开门的速度倒是快上了不少。

“军爷请进,军爷请进……”按住心底深处的愤怒与痛恨,他们开始招呼来者。火把或烛光下,来者的军服杂乱,看起来倒真的不象是苏国的官兵。

“大爷,我们不进去了,打扰您只是想问还有没有草料,人可以饿上一宿,这马可不能怠慢了。”在方才老者门前的军人咧嘴一笑,火光下他白色的牙分外晃眼。

“没了……没了……”老者有些畏缩,生怕等待自己的又是一个耳光。

“啊,那便算了,打扰大爷歇息了。”那军人唱了个喏,施礼便要走开,连大门都未走进老者家中,但片刻之后,他又转身问道:“大爷,那一家人为何哭个不停?”

顺着他手指望去,老者叹息摇头:“那是村正家,村正死了,因此家小在哭……”他忽然发现自己本不该对这军人如此多言,忙闭住了嘴,眼中又射出畏惧的神色。

“原来如此,谢谢大爷了。”那军人看出他神色间的不信任,再次施礼离开。来到村子口,有几个先出来的骑兵已经等在那儿。

“你们也没找到草料么?”

那个年轻的有着一口白牙的军人问道,听口气,他似乎是这队骑兵的首领。

“没有,这村子已经被苏国狗官劫掠过了,原来不只我们陈国如此,天下的官兵都是一般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掌教早就说过。”那年轻的军人缓缓地道,言语中略带悲凉之意,紧接着他又道:“你们辛苦些,去附近割些草料来,明日里没准有恶战,马儿无论如何也饿不得。左思敬,你去令后军加紧,今夜在这村外凑合一夜,无论如何,我们要找到李均!”在说到“李均”二字之时,这年轻的军人咬牙切齿,似乎有无穷的恨意,又似乎有无穷的希望。

二、

“攻,还是不攻,这是个问题。”

苏国原本用于远征陈国的大军统帅韦边本想扬威异域,却不料落到如今这般下场。整日里盘旋在他脑中的,便是是否要再驱使将士前去攻打河对岸那已经葬送了无数性命的阵地。桂河之内血汹汹,桂河之上尸如山,每日在河这边向那杀气与死气笼罩的河对岸望去,便是他这般身经百战的老将,也不禁觉得心头发颤。士兵们早已士气不振,能装腔作势在河这边与敌军对峙便很不错了,至于进攻,只怕只能迫得他们兵变。

望着河对岸敌军森严的壁垒,韦边摇头叹息,他原本已经屯军于苏陈边境,听说枫林渡已失便急急赶来,却不料遇到方凤仪的顽强阻击,不仅不能打通归路,而且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正当他感慨自己的威名将葬送在这桂河之畔时,原本就谈不上整齐的后军阵形忽然乱了起来。他眉头一皱,神色间颇为无奈。

几个衣甲不整的官兵一脸晦色,匆匆奔了过来。韦边的侍卫老远便将他们拦住,但韦边摆摆手,示意让他们近前。

“元帅,大……大……大事不好……”

“的确是大事不好……”这个结巴小兵让本已气极的韦边忍无可忍,他沉声道:“军法官,在军阵中扰乱阵形擅自奔走大声喧哗者,该当何罪?”

“斩!”军法官吐出这冰冷的一字,韦边只一个眼色,力士上来便拉着那小兵走开,那小兵声泪俱下,却更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当他断续的求饶声变成了惨叫,韦边再转向吓瘫了的其余几个小兵,道:“你们也想被斩么?”

“元帅饶命……小人们有紧急军情禀报,十万火急,故此闯了军阵……”

这几个官兵的求饶声让韦边心中略略舒服了些,他面色缓了缓:“何事大惊小怪?”

“陈国柳光的军队……距此不足百里!”

韦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脸上做出的威严神色全抛向九霄云外,他已经是必败之局,只不过和平军兵力有限,无法将他全歼,若是那与陆翔齐名的名将柳光率大军出现在他背后,那就意味着他全军尽墨的局面已定。要被葬送在这桂河之畔的,不仅是他从军多年的武名,更要加上他的性命。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以他的情报,近来陈国局势突变,原本相互配合的莲法军五掌教因为有两人称王而互起争端,柳光乘机将之各个击破。按理说,柳光此时正应挺进余州,借李均远征之机清除这心腹大患,虽然苏国以讨伐他专权为名出兵,但双方毕竟还未真正交手,尚未结下不可化解的怨仇,柳光难道会如此分不清主次?

“你确信是陈国兵吗?”韦边终于回过神来,追问道。

“小人确信,小人听得那些贼人口音尽是陈国口音。”

这官兵无意中泄露自己等人在受到攻击之时装死逃脱,所以才听到对方对话不是苏国口音之事。韦边摇头道:“不可能,定是余州流寇小股部队迂回至我军侧后,他们口音也与陈国口音相似。”

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不相信的借口罢了。可他却忘了问最后要的一个问题,敌军距此不足百里是何时之事。他还没有从震惊之中清醒,后军又是一阵大乱。

“怎么回事,难道真以为我没有军法了?”眼见这次乱得更凶,阵脚都动了,他怒喝道。但军中已经大哗了。

“敌军!敌军攻过来了!”

早已破胆的苏国官兵眼见后方也出现了大队的敌人,领头的骑兵以锋矢之阵突了过来,那迫人的气势,让他们没有去考虑这支敌军数量,不少人开始胡乱放箭,更多的人是扔下武器逃命去了。

“果然是惊弓之鸟!”那当先的年轻军人大吼道:“将他们赶进河中!”

五六百骑兵构成的箭锋,此刻距离苏国官兵的后军不足五百尺。南风方烈,他们乘风而来,携着滚滚黄尘,一时间,苏国官兵根本无法判断对方人数。

“迎击,迎击!”韦边声嘶力竭地吼叫,却没有几人听他。黄尘让苏国官兵睁不开眼,他们只得到急促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有些惊惶失措的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似乎敌人就在身前。而在他身边的同伴连忙挥动武器,去攻击那尚距他们有段距离的敌人,结果反倒同自己人打成一团。

“没用的东西!”那年轻军人将手中大斧轮开,一个苏国官兵脑袋被劈去半边,脑浆混杂着血水洒了周围同伴一脸,周围的苏国官兵尚不及抹去,那大斧旋风般又劈了过来,劈入另一侧一个苏国官兵的胸怀之间,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被罡气搅碎的内腑与肠子自创口中挤了出来,那士兵狂叫着用手去抓住这些,想将它们塞回去,但他的努力只坚持了一半,一匹战马奔来,撞倒了他,他倒在血泊之中,任那马蹄在身上践踏而过。

那年轻军人突入敌军从中,战马咆哮声里,他挥舞大斧,所到之处敌军尽皆变色。他似乎心中积有怨气,出招都极为狠毒干脆,中斧者皆是一击毙命,片刻之间他连人带马,便都化作血红之色。

“不是柳光,不是柳光!”韦边忽然大叫起来,敌军骑兵虽然勇锐,但衣甲却不是陈**队的服式,也不是和平军的模样,他脑中急转,猛然想起:“是莲法妖人,大伙不必害怕,不过是莲法妖贼!”

但在乱军之中,有几人能听得他的叫喊,后军根本未能有效的抵抗,便被挠成一团,很快溃丧散。而败兵又将左中右三军冲乱,原本就无心作战的官兵,倾刻间如鸟兽散。

“杀!”韦边知道此时再不用恐怖手段,是无法镇住这些毫无斗志的官兵了,敌人的数量如今可以看出来,不过五六百骑兵,后面尚有数千步兵,比之这边数万苏国官兵,处于绝对劣势,只需扛住对方冲击的锋锐,那么尚有重整旗鼓的可能。

他将大刀连边劈出,一连砍翻几个惊惶失措的部将,双目皆赤地对侍卫吼道:“有怯敌乱阵者,立杀无赦!”

他那百余骑侍卫骑士齐声大喝:“怯敌乱阵者,立杀无赦!”这百余人的声音同时发出,比韦边一人是要响亮得多。

“不过是莲法妖贼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全军将士就地抵抗,不得擅退一步!”

这一回,在他附近的苏国官兵都听到了他的喝声,得知来者并非他们畏之如虎的柳光,而只是老百姓造反后的莲法军,精神不由一振,胆气也壮了许多。

“这才杀得有趣!”那年轻军人眼见敌人由散乱到重整,不惊反而哈哈大笑,他的骑兵此刻突到苏国官兵阵中最厚实处,锐气已经消耗过半,但步卒此刻也跟了上来,又是一阵掩杀。

韦边眼见阵脚渐渐稳住,心中略微安定,只要不被冲散,打起消耗战来这队莲法军绝非自己对手。他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但就在此时,军中又传来惊呼之声。

这次惊呼则是来自河畔的前军,在河对岸的方凤仪终于动了!

数十只大小不一的船,满载着和平军,正迎风强行渡河。虽然逆风使得船不能悬帆全速前进,但那速度,要渡过桂河无需半个时辰!

“糟糕!”一想到在河边腹背受敌的不利之局,而且有一方是让他们损失惨重的和平军,苏国官兵便不禁胆战心惊,韦边费尽力气稳住的阵脚立刻又大乱。那莲法军的年轻军人摆斧示意部下分散,将莲法军阵中的混乱迅速扩展开来。

韦边再也无法控制住局面,他一拍马,这许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见机逃命的功夫长了不少。在侍卫簇拥之下,他向西方斜斜败了下去,倾刻间,六七万大军作鸟兽散。

“是和平军,终于找到他们了!”莲法军的那年轻将领看着和平军船只并未登陆,他们在苏国官兵四散奔逃之后便不再前进,而是满怀戒备地止在河中心,他振臂呼道:“是哪位将军的队伍?我要见李均!”

方凤仪怔了怔,他方才见苏**阵之上烟尘四起一片杀声,推断苏**队起了兵变,故此不失时机率部过河,当看出对方是莲法军之后,他便下令各船不得再进。向来只在陈国活跃的莲法宗竟然越过国界来到苏国,而且深入苏国境内两百余里,这让方凤仪极为吃惊,这只证明一件事,那便是在这十日之内,陈国发生了巨变。

“这是方凤仪将军的队伍!”副将特意重重**了方凤仪三字,经此一仗,方凤仪也将成为和平军中的名将,他们这些副将也觉得荣耀,“你是何人,为何要见李统领?”

“不是李均自己在此。”那年轻军人颇有些失望,低声对周围的人说。过了片刻他又大声道:“我们是莲法宗程恬掌教帐下,我有紧急军情要见李均!”

对方连接两次提及李均之名,而不是用和平军听惯了统领这一尊称,让方凤仪等心中不快。他沉下脸,不等副将出声,便大声道:“李统领不在此处,要见他你放下武器一个人随我来!”

“我又不是你的俘虏!”那年轻军人怒骂了声,回头道:“你们说如何?”

“我们全凭上师作主。”其余军官相互看了看,眼中射出绝望之色,如今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若非如此,也不会来找曾经与程恬为敌的李均了。

“李均究竟在何处?”那年轻将领再次扬声问道。

“不必理他,调转船头回营。”方凤仪冷冷下令,他觉得莲法军来此,定然没有什么好事,虽然可能关系到陈国的变化,但卓天的情报网也应将陈国局势通报过来,无需从他们口中再打听什么消息。

“罢了罢了!”那年轻的莲法军上师见和平军调转船头不再搭理,绝望地呼道:“派只船过来,我随你去便是!”

等方凤仪派出的小舟将他接上大船,一个卫兵故意在他怀中摸索了几下,然后道:“确实没有携兵器!”

那年轻军人盛怒难平,方凤仪可以清楚看到他胸脯起伏,听到他粗重的鼻息声。方凤仪淡淡一笑:“虽说莲法宗与我和平军有协议在前,我和平军依协议并未进入莲法宗地界,似乎贵方也不应到苏国来找李统领。”

“今日我所受之耻,他日定然要你加倍品尝!”虽是单人前来,又没有武器在身,那年轻军人却毫不示弱。

“大话就不必说了,你叫什么名字,找李统领有何事?”

那年轻的莲法军上师略一迟疑,虽然愤怒,他也知道不将事情说明来,方凤仪绝不会让他去见李均。因此他道:“我是莲法宗程恬掌教座下上师甘平,柳光奸贼已经破了我神宗大军,正兵分两路要与你和平军决战。”

他这几句说得极平淡,但言语中给方凤仪带来的震撼,却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莲法军五掌教分统几路大军,竟然在这不足一月的时间内烟消云散,而柳光不但做到这一点,甚至还进一步乘胜追击,来征讨在苏国作战的和平军,不用问,那余州定然也面临着柳光的猛烈攻击了。首当其冲者,便应是他的故乡会昌城。

“柳光老贼!”**及此刻正值和平军目标实现之前,柳光象是早算好一般突然发难,和平军不唯打下的战果可能要拱手送人,而且连基业都有危险,方凤仪不由得血往上涌,重重一拍桌几。

听得这个名字,甘平双眸泛红,原本压抑着平静的面容上显出暴虐之色,似乎恨不得食柳光之肉。这让方凤仪微微一惊,**起曾听李均谈及莲法宗掌教程恬,认为也是一代名将而非平庸之辈。他便问道:“那么程恬掌教如今身在何处?”

“柳光老贼令人挑唆孙遵与刘宇各自称王,两者都互派使者令对方撤去尊号,原本手足兄弟,结果却……结果却自相残杀。”甘平略略深呼吸,这是莲法宗的家丑,但他还是有一吐为快的冲动,他静了静,又道:“程掌教起兵去调停,却不料被孙遵刘宇合击,退军路上又为柳光老贼伏击,基业也失去,程掌教伤重不治,令我等来寻李均统领为他报仇!”

甘平所言十之**是真的,唯独一点,程恬虽然令他来寻李均,却只是让他追随李均,而没有要李均为自己复仇。但方凤仪此时关心的并非这个,而是他所带来的重大情报。

“你说柳光兵分二路?”

“老贼一路攻打会昌,另一路尾随于我,此时只怕已经到了苏国境内!”

方凤仪长长吸了口气,如果甘平所言不差,莲法宗里最厉害的程恬已死,孙遵与刘宇等掌教分崩离析,柳光无需亲自出马便可将之平定。此刻柳光,已经统合了陈国全部兵力,征讨和平军将是举国来犯了。

“来人!”他命道:“立刻腾出船来,过河将莲法军接来,如果我料不差,柳光老贼之所以未曾将他们灭于国内,便是欲驱之入苏,为他开路。”他冷静地道,即便甘平言语之中有诈,数千莲法军,还不放在他眼中。

“我不能离开此处,若是老贼来此,我将让他不能前进一步。”下完命令,方凤仪又转向甘平,越在危机之时,他表面上反而越镇静,但他却可以感觉自己心中怦怦直跳。刚刚与数倍于己的苏国官兵对峙,紧接着便又要面对不知数量的柳光部队,没料到自己初次独当一面,便遇上连番的硬仗。“甘上师,我令人陪你去见李统领,你的部下留在此处助我退敌,如何?”

甘平深知这一要求是无法拒绝的。

“什么,奸贼要我退兵?”神色有些仓皇的鲁原面前,李均勃然大怒,吴恕让鲁原带来的话,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

“咳咳。”魏展咳了两声,李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色缓了缓,道:“鲁先生辛苦了,此次不怪鲁先生,怪只怪我起先太小看这奸贼。原来这奸贼,并非无能之辈。”说到后来,李均眼中射出奇特的光来,似乎迫不及待要见上一见那老奸巨滑的吴恕。

“那奸贼确实可怕,他太会装,我先后见他十余次,却从来没有察觉他发现了我的身份。”鲁原沮丧地道。

“无妨,鲁兄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魏展替李均将鲁原安置下去,再回营来道:“统领以为呢?”

“虽说我取下清桂之后便不准备进军,但如今若是就此住手,倒有些象是听命于奸贼了。”李均苦笑道。

“大局为重,一时之辱算得什么。我只担心百姓那儿无法交等,若是百姓质疑我军为何不进向柳州,为陆帅复仇,我军当如何?”

李均微微闭上眼,轻轻揪着自己的短须,道:“确实如此,暂时还需作出进攻的声势,待清桂与沧海都安定下来,我军再退不迟。”

“禀统领,帐外有一孤身女子求见。”卫士走进帐来,神色之间有些奇特,向来来求见者,不是欲投靠的士人,便是当地父老,还从未有女子前来求见的。

“有一女子?”李均与孟远对望一眼,他生性不喜与女子交往,但别人以礼求见,他又不得不见。因此勉强道:“请她进来。”

“她说……她说要统领与孟将军出去迎接。”

李均孟远又对视一眼,目光中都充满疑惑,帐内其余人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这两个和平军将领都年纪轻轻,却都不太喜好女色,但外边的女子却点名要二人相迎,莫非二人做了哪种对不起那女子之事?

“我们去见见吧。”李均无奈,此时正是收揽民心之时,这孤身女子求见,若不是有什么困难,便是有什么奇冤,二人若是不见,传出去于和平军声誉不利。

远远望见那一身素妆的常人女子身影,二人只觉得极为陌生,确信并不曾见过其人。近了些发现这女子用长长纱罩斗笠遮住了自己的面容,站立的姿态倒婷婷玉立,纹丝不动,显然是家教极严。

“我便是李均,请问姑娘有何事情?”虽然看不见她们脸,李均仍判断她是个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轻轻颤了一下,这让李均与孟远警觉起来,她莫非是个刺客?

“小妹见过二位兄长,二位兄长万福。”那女子声音有些激动,盈盈一礼,但这话语让李均与孟远神色大变。

“你是……”二人几乎齐声惊呼出来。

李均与孟远齐然变色,这让随侍他们的将士也大惊。

那女子用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掀了下斗笠上的纱巾,但只露出半截白润的下巴便住了手,声音转为冷静,她道:“李均哥哥,领我至议事帐中。“

李均与孟远脸上的神色由大惊变为狂喜,但听得她的声音,这狂喜又变成了愁眉不展。他们神色变化之快,让周围众人都目瞪口呆。

曾亮觉警觉地向前站了几步,李均向他施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便止住了脚步。

那女子微垂着被斗笠遮着的头,随在李均与孟远之后进了中军大帐,微微福了一福,似乎是向众人见礼,下面却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了帅椅之上。

帐中的和平军将士都愤然变色,而李均与孟远却是相对苦笑,但苦笑之外的喜悦从二人眼角眉梢音洋溢出来,让众将士诧异不止。

“李均哥哥,为何不理我?“那女子摘下了斗笠,营中将士都觉呼吸一窒,他们多为纵横天下的英雄,并不是没见过美女,但象这女子般秀丽的,却真的少见。便是蓝桥,在心中将自己有着绝色之称的妻子与这女子对比之后,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至少不亚于自己妻子。

她的容颜让众人几乎忘记她那句话,但旋即众人便再次吃惊,李均是个孤儿是众所周知之事,李均不长于与女子交往也为大家知道,可这女子却叫他哥哥!

“小妹是你……见到你无恙,我比什么都高兴……“李均垂下头,不敢看她那如朝阳般光彩夺目脸。那女子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一撩,眼波流转,众将只觉这营帐之时似乎亮了起来。

但那女子又将眼睛垂下,似乎有无限羞怯,让人顿生怜意。她又道:“孟远哥哥,你好么?“

“我很好……小妹你……你可好么?“孟远有些口吃,神色颇为尴尬,全然没了两军阵前那舍我其谁的气概。

李均干咳了二声,环视帐内,见满帐都是惊诧与嗳昧之色,知道这些粗人只怕又想岔了,他道:“这位是陆帅小姐。“

“陆帅小姐?“满帐之中都惊呆了,陆翔虽然我闻天下,有关他的家人却是默默无闻,除去陆翔的亲信,极少人知道这一代名将也有女儿。

“你们先出去一会,我们同小姐谈谈。“李均不得不解决这让他头痛的问题,他心中一半是愧疚一半是不知所措。

“小妹,对不起。“李均呐呐地道:“我与孟远多次派人找你,但都没有得到你确切的消息。“

“我知道……“被李均与孟远呼为小妹的陆裳轻声道,言语之中没有责怪,只有无限凄楚。但她外表柔弱,内心却极为坚强。“父亲大人早料到会有那一日,他不让世人知道他还有个女儿,便是怕会给我带来危险,我怎能不知他的心意?“

她的声音细细慢慢,言语中几无感情。但李均与孟远,却分明从她声音中听到了内心的哭意,听到她在大喊“父亲“。

但她那同样深深关爱着她的父亲,无法听见这一声音。为了大义,他牺牲了自己,牺牲了正常人的父女之情,最后牺牲了他的部下。

一时之间,帐中的三人都默默无言。两串晶莹剔透的泪珠,缓缓滑过陆裳芙蓉般的面庞,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声响。李均与孟远尴尬对望一眼,想要去为她抹去泪水,又害怕为她抹去泪水。

陆裳用一块浅绿色的手绢,为自己抹去了泪水,然后向二人嫣然一笑,这一笑,使得春天似乎又来到了帐中,满室皆辉。

“五年来才见一面,我们却哭了……“她很自然的用了我们这个词,似乎方才流泪的并非只有她一人。“两位哥哥,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她将脸转向李均,“李均哥哥,你很厉害。“

李均赧然,他实在不知,这五年不见已从十三岁的少女变成十**岁大姑娘的陆裳心中在想什么,她的称赞,也让李均觉得无法回答。在墨蓉与纪苏面前,他如今还能勉强应付,但对于眼前这与脑海中印象完全不同的“小妹“,他却觉得极为陌生,陌生得难以把她同当年相比较。

“你变了。“陆裳幽幽地道,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初见李均时,父亲对于这个加入时间不久的部下似乎极为信任,不但将他带回家中,而且要自己叫他哥哥,那时年幼的自己对这个冷淡的几乎不太说话的“哥哥“极为好奇,拼命捉弄他,父亲也拿自己没办法……父亲其实是很牵挂自己的,以前自己怨他不常陪自己,可是后还才发现,父亲在家里的那些时光,自己记得一清二楚。

“这五年来,你是如何过的?“李均终于开口问道,五年来,他与孟远不只一次秘密派人去寻访陆裳下落,但得到的消息都是一个,陆翔死后不久,他故居便失火化为灰烬。他们也不得不接受陆裳可能在火中遇难这一假设。

“父亲大人……遇难之后,我便毁屋逃走。“陆裳只淡淡一句,便将当年惊心动魄之事轻轻带过。她如父亲一般,并不喜欢将自己所冒的风险告诉别人。但李均与孟远,分明能从她淡淡的口气中,听到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面临丧失父亲这唯一亲人的巨变之后,强忍着内心的痛楚,一步步计划自己的逃生之路。

“你受苦了……怪我们无能……“孟远垂下头,半是为了陆裳在这五年来受的苦楚,半是为了自己未能保护好陆翔,对于他与李均而言,陆翔亦师亦父,即便去世了五年,但与陆翔在一起时的一幕幕还时常在脑海中盘旋。

陆裳轻轻喟叹了声,脸上的神色恰到好处,将她的情感变化展示出来。李均也垂下了头,这个女子太美了,她那出色的父亲,生出这般完美的女子,即便是李均这样的人物,在她面前也不得不垂下头,自惭形秽。

“我来,是请你暂且休兵的。“陆裳没有再提起当日之事,而是说此来的目的。“苏国百姓尚未有改朝换代的准备,我不忍见到父亲的弟子用父亲的手段,让父亲用生命保卫的故国百姓受难。“

李均抬起了头,以陆裳性格,他也不相信她是来投靠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陆裳此来的目的,竟然是劝他退兵。

“小妹之意是……“

“请李均哥哥到此为止,不要再进了。“陆裳明眸如水,脉脉注在李均眼中,“李均哥哥本意也不是想一举灭了我大苏,而是想为自己开辟战略后方,但我恐哥哥收不住手,故此来劝哥哥罢兵。“

李均心中怔了怔,陆裳言语中虽然有个劝字,但她那盈盈的目光,却透露出他熟悉的某种坚定。那种目光,往常曾在陆翔的眼中看到,而今再看到,无限亲切在他心中缓缓升起。

“若是我不听小妹之劝呢?“李均避开陆裳的目光,努力让自己心硬如铁。他,已不再是五年之前那个要从陆翔的目光中寻找如何为人处事的少年了。

“若是哥哥不听小妹之劝。“陆裳细声道,言语中有些无奈,“小妹又能如何?但好教哥哥得知,小妹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先父为之牺牲的故国化为一片焦土,说不得只有尽力与哥哥周旋。“

李均按捺住内心深处的震憾,默然无语。陆裳说得很婉转,却有着他无法抗拒的力量与无法怀疑的坚定。他现在明白,陆裳为何一来便以一种强者的姿态出现,从一开始,她便在心理上给了自己强大的压力,让自己不得不正视她的意见。

“小妹果然是个大人了。“李均终于出声,勉强笑了一笑:“只是还如当初那般爱与我捣乱。“

陆裳嫣然一笑,挺直的鼻梁上端现出小小的皱纹,那一刹那的风采,让李均与孟远不得不又移开目光。

“李均哥哥也不成了大人了么?如今天的李均哥哥,一点都不象初见时的李均哥哥了,只有孟远哥哥,还是当日那般。“

孟远哈哈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冲淡了些许两人间的尴尬。他道:“小妹若是信不过我们,那便在此住上一段时日,也好监视我们。“

陆裳垂下眼神,轻声道:“小妹如何敢信不过两位兄长?只是数年不见,大家变得都太多了。孟远哥哥虽然性格没变,可心中……心中是不是没变,小妹就不知道了。“

“一年之内,我将不会再取苏国寸土。“李均缓缓道,言语中露出威严之色,“我言出如山,但若是苏国来攻击我,我也不会客气。小妹,你还是留在我这,或是我送你去余州,让你见见几位朋友,如何?“

“是墨蓉姐姐和纪苏姐姐么?“陆裳轻巧的一笑,笑容中透出俏皮,似乎是一个妹妹正在拿兄长寻开心。“我早听说啦,哥哥在余州的事绩,很早前我便知道,只是不知什么时侯能吃上哥哥的喜酒啊?“

李均脸上浮现出尴尬无比之色,没料到自己之事,竟然也传入了陆裳耳中。陆裳似乎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取笑了几句,这才肃容道:“小妹倒是很想与两位哥哥在一起,只是有些俗务缠身,两位哥哥请放心,那一点自保之力,小妹还是有的。“

李均与孟远深知她的本领,而且从她方才表现出的气度与心机,也不愧为陆翔之女。依她的性格,既然不肯说自己要去做什么,那就是决不会说的了。

“好了,两位哥哥不送我出去吗?“陆裳此时站起身,将那斗笠又给自己带上,轻轻福了福,“小妹这可就要告退了。“

在大帐之外目前她远去,孟远忽然问道:“若是你非得违背诺言,而小妹真的从中阻挠,你当如何?“

李均沉默无语,他不愿意欺骗孟远。

“无论你如何,你都应记着,她是陆帅的女儿,是我们的小妹。“孟远盯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一字一句地道:“有些东西可以放弃,有些东西却不能放弃。“

随着陆裳的突然出现,李均与孟远心中,都升出一种大变将至的感觉,陆裳身影消逝之处,依依雾霭,晚霞万道,淡黄色的光芒笼罩在大地上,一片安祥平和,但李均与孟远,分明看到这淡黄的光中,夕阳如血。

这一夜里,李均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睡。当弯月透过小窗照在他睡觉的毡布之上时,他干脆爬了起来,拔出自己的飞链短剑,在帐前舞起剑来。

正当他将剑舞成一团光,月华下只有那银闪闪的剑芒却看不见他身影之时,急骤的马蹄声在大营之外响起。更鼓声中,这马蹄声显得更为响亮,将许多和平军将士从睡梦中惊醒。

马蹄声在大营之外止住,接下来便是哨兵的喝斥声,李均不为所动,纵身跃起,将一道罡气向虚空之中的月亮发去。

“统领,莲法军上师甘平有紧急军情求见。“片刻之后,他便听到侍卫的话语。

“甘平!“李均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似乎对这个人有印象,应是程恬帐下的吧。

“请他过来。“

片刻之后,几个侍卫陪着一个年纪与他相若的莲法军将领走了过来。李均收住剑,淡淡看了这将领一眼,道:“程掌教已经故去了么?“

“啊!“甘平心情激动地望着眼前的男子,自己尚未开口,他便推测出程恬之死不成?

“昨日才接到余州急报,说陈国柳光有异动,没料到今日你就来了,看来这变化,实在是太快了。“李均还剑入鞘,但手揽住甘平之肩,“甘兄弟,进帐再说,来人,为甘兄弟准备酒菜。“

“统领太客气了……“一路奔波厮杀,又受了方凤仪冷落的甘平,此刻心中一阵温暖,李均的热情让他看到了报仇的希望,虽然程恬只是要他投靠李均,要他将这些兄弟带出莲法宗带出生死场,但在他心中,为程恬复仇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贵教其余掌教中了柳光的连环计,自相残杀起来?“等甘平进完酒食之后,李均也不客套,第一句话便直指要害。

“统领如何知道?莫非余州已经派人将这信送到了?“

“余州到此处,要绕过穹庐草原,再经云阳沧海,才能到此处,估计还有两日消息才能得到。“李均神情肃然,他目光炯炯,道:“我料柳光定是先挑得五掌教中有野心之辈称王,俗语‘天不共日’,只需有两个莲法宗掌教称王那莲法宗分裂便不可避免。程恬掌教风采,虽已有两年不见但我依然记得,他只怕是五掌教中唯一能识破柳光这一计策者,于是柳光便再令人说动那称王的掌教,吞并程掌教部众便可在莲法宗内一枝独秀。程掌教不愿见莲法宗分裂,定会起兵调停,却又将自己身后让给了柳光,我猜的对也不对?“

甘平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李均,虽然在具体经过上略有出入,但李均所猜想的,与事实发生的几无二致。他长长吸了口气:“统领早就料到会如此?“

李均直视他的目光,微微笑道:“若是莲法宗与我为难,我便会以此破莲法宗。柳光之智,只在我之上而不在我之下,他岂有不知之理?“

“那统领为何不向程掌教示警?“甘平拍案而起,眼中光芒四射。

李均笑而不答,在李均那目光之下,甘平鼓足的气愤逐渐消散,他懊恼地坐了下来,喃喃道:“你如何会向程掌教示警,你自己不施此计便已不错了……“

“此言差矣。“李均向后轻轻一靠,轻叹道:“我若是能选择,我更希望程掌教为我隔开柳光,如今程掌教故去,柳光大军定然挥师东进,余州危如累卵。只可惜柳光时机抓得正好,我在苏国抽身不得,他突施此计……他也是想将程掌教与我同时灭了,好除去心头之患吧。“

甘平喉咙中哽了一下,李均所言,确实极是。

“掌教中了伏击,身受重伤,临终之际让我来找统领。“甘平再次抬起头,眼中尽是赤色,“只要统领出兵为掌教复仇,我甘平与帐下六千教众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均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眼中掠过一丝痛苦,甘平此刻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失去陆翔之时,也是如此痛若。这痛苦,自己足足用了五年时光,才将之变成了一种隐忍不发的仇恨。

“便是你不来,我也要去寻柳光晦气,便是我不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李均慢慢道:“故此,我希望你是真心为我效力才投入我帐下,而非为了程掌教复仇。“

“除去为掌教复仇,我别无所求!“甘平瞪起双眼。

“好了,我料也不是一日两日便可说服你。“李均哈哈一笑,“请放心就是,我定然会用柳光的首绩来祭奠程掌教。“

甘平闻言,翻身跪倒在地,拜了三拜。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李均早就避开他的跪拜。

“甘兄弟,请记着,在我和平军中,男儿之膝是不向任何人跪拜的,哪怕那个人是天王老子。“李均正色道,“你先去歇息吧。“

甘平心中百感交集,他爬了起来,默默随着侍卫走出帐外。李均在他走后,脸上才浮出复杂的表情来。

“请魏先生来,我有要事与他相商。“他缓缓道。

事情似乎接踵而来,如果早上三天,他便无计可施,但这几日里,清桂已定,鲁原也将吴恕的底牌带了回来,他可以集中精力与柳光再次对奕。此时他心中,不知该是庆幸还是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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