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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游戏，你也得按游戏规则来玩，不是吗？”
下午，无忧大陆，云岭县城，酒馆。
鲁大道右手提着做工粗糙的陶制酒坛，左手端着与之相配的陶制酒碗，陈酿女儿红倒出，给黄执满上。“就好比喝酒吃肉。酒喝多了会醉，肉吃多了会饱，这是自然规则，谁都改变不了。交换机可以麻痹大脑神经，模拟酒醉的状态，同样也可以刺激大脑，让人有强烈的饱腹感。为什么要设计醉酒感和饱腹感？因为这是真实的规则。”
端碗敬酒，一饮而下，呷几口牛肉，感觉一级棒。六组学员的任务进入平缓期，难得有一段空闲，鲁大道自然得将黄执抓出来，和他喝喝酒，吹吹牛。
黄执脸色阴沉。心里有事，再好的酒、再大的牛都喝不畅快吹不自在。他将鲁大道倒来的酒一口闷掉，重重摁下酒碗，望着窗外。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虚假的繁荣比真实世界更有棱有角。多年的生活经验，能让他一眼分辨出哪些是享受者，哪些是NPC，即便两者已然相差无几。时间越久，越没有人愿意分清现实和虚拟，就像仰起脸的向日葵，哪里有太阳，哪里就是它的方向。
规则，他自然能懂。有些规则是为了匡扶正义，有些规则是为了维护人伦，而有些规则，却是为了谄媚大脑。大脑欲醉，于是有了酒。大脑想饱，于是有了肉。人的所有感官体验全都源自大脑，这也是无忧俱乐部聪明的地方——他们找到了谄媚大脑的方法。
可偏偏，有一种普适性的东西，是无法通过谄媚大脑获得的，那就是情感。
刺激大脑皮层，科技很容易就能让人感觉醉，让人感觉饱，可情感呢？要用怎样的刺激疗法，才能让爱产生，让恨消亡，让偏执的思念悬崖勒马，让绵亘的痛苦就地掩埋？
不能。
只需简单几步操作，就可以抹掉智慧机器人晶体脑内的所有数据，就可以替换掉智慧机器人根据主人需求而植入的人格特征，就可以让手上捧着的娇滴滴的玫瑰，变成反射着凶光的利刀。可自然人呢？
不能。
这是自然人的情感最珍贵的地方，也是女人们为何喜欢钻石的重要原因——它不轻易变化。
没有维度的情感，毫无规则可言。
“你说的很对。但，无忧城，我不会去。”黄执知道他拐弯抹角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提醒自己十年之约的事情。
“你害怕变化。”鲁大道直指要害。
黄执不想否认，毕竟，人都是习惯稳定的动物，变化带来的往往是灾难。
人类是原生生命，智慧机器人是再生生命，即便强行赋予机器人生命，机器人也是没有灵魂的。他解释不了为什么一堆蛋白质最终会产生情感，但他确信一串没有温度的数字是不可能产生情感的。他非常清楚，十年之约只是一道程序指令，执行或者不执行，改变不了花妖服从程序指令的根本原则。
“我害怕被愚弄。”黄执道出真相。
鲁大道继续倒酒，清醇的液体砸在碗壁上，溅起漂亮的酒花，“我相信，如果她是普通人，你一定会去。当然，你也不会让她苦等十年。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对代入人格的智慧机器人的感觉都一样，我也认为，机器人都是瞬息万变的。前一秒还是朋友，下一秒点了删除，双方就是陌生人。昨天还是恋人，今天程序出错，刀子就拔了出来。我以前坚信，人和机器人谈恋爱，或者结婚，完全是新鲜感使然，根本就不靠谱。极少数能拥有十年二十年紧密关系的，也都不是正常人。但，有一个人，用事实狠狠抽了我的脸。人和机器人，真的是可以过一辈子的，而且还能过得很好。”
黄执听出来了，“你是在说游艺吗？”
“是。”
“你觉得那是爱情吗？”
“是，而且，是真爱。”
黄执一口闷掉女儿红，笑着摇摇头，不敢认同。“你怎么判定他们是真爱？”
“判定不了，因为没有标准，但，可以用反证法。你没有办法证明，那个机器人是不爱她的。那个机器人是完美情人，他的所有设置都是爱她的。在爱她这件事上，那个机器人是最专业的。”
“这不过是程序，机器人只是执行程序指令而已。”
“那你怎么判定自己是爱一个人的呢？”
“这是多因素混合在一起的感觉，无法进行数理证明。”
“所以，你怎么证明这种爱的感觉，不是大脑给你发出的程序指令呢？更进一步，你怎么证明这种爱的感觉，不是你的灵魂给你发出的程序指令呢？”
黄执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爱，在他看来是一种本能。本能还需要证明？
不需要。
但鲁大道的眼神，分明是在反问他：本能，为什么不需要证明？肌肉反应、神经反应或者其他应激反应，难道和大脑无关？
显然有关系。
他心虚了。感觉漏判了什么重大信息。
鲁大道扬起嘴角，淡淡笑了。
接下来，才是他拐弯抹角了一大圈，真正想讲的话。
“老黄，我们其实都是机器人。区别在于机器人看得到它们的创造者和操控者，我们看不到我们的创造者和操控者。我们，看不到我们的灵魂。”
黄执迷住了。
无可辩驳。
是这样的吗？
难道不是吗？
哑口无言。
一碗酒下肚，鲁大道看看时间，决定用更高级的句子来结束这段谈话，“爱，是再生生命。老黄，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我们太盲目自大了。”
黄执僵住了。
鲁大道微笑起身，挪椅离开。他不能闲聊太长时间，毕竟，他有三十个孩子需要照看。
离开酒馆之前，僵在原地思绪万千的黄执叫住了他，“老鲁，云岭大学欠你一个哲学博士学位。”
“是吗？我最讨厌别人欠我东西了。”鲁大道摆摆手，笑着离开。
酒喝干，肉喝完，黄执神志清醒，精神状态极好。
鲁大道的一席话，突然间打开了淤在他心里十余年的郁结，他意识到，是他自己错了。
作为工科男，他坚信这十年来，他一直对抗的是程序，是指令，是代码，是一堆没有灵魂并且规规整整的数据。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蛋白质会有情感。
爱，是再生生命。
他错了十年。
大错特错。
他焦躁了。
他急急忙忙地拍下两枚金币，扭身跑出了酒馆。
他要以最快速度赶去无忧城，抱起那个呱呱落地并成长十年的小生命。
他不能辜负了一个女孩倾其所有给予他的宝贵生命，无论它来自数据或者蛋白质。
他已经让爱冷落了十年，失望了十年，空等了十年，他不能让划过他生命的流星黯然坠地。
他不能。
他不能。
他骑上了最快的马，他定了最近的路线，他风一般冲出了云岭县城，他只剩一滴眼泪落下的时间。
然而，刚出县城北门，意外，却来了。
他犹豫了几秒，调转马头，西进玉门山。